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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聞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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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行人縱馬疾馳，每天只睡一兩個時辰，沿途毫無耽擱，數(shù)日后便到了浙南洛陽。令狐沖給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傷，流血雖多，畢竟只是皮肉之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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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內(nèi)力渾厚，兼之內(nèi)服外敷山派的治傷靈藥，到得洛陽境內(nèi)時已好了大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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眾弟子心下焦急，甫入浙境便即打聽鑄劍谷的所在，但沿途鄉(xiāng)人均無所知。到得洛陽城內(nèi)，見鑄刀鑄劍鋪甚多，可是向每家刀劍鋪打聽，竟無一個鐵匠知道鑄劍谷的所在。眾人大急，再問可見到兩位年老尼姑，有沒聽到附近有人爭斗打架。眾鐵匠都說并沒聽到有甚么人打架，至于尼姑，那是常常見到的，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幾個尼姑，卻也不怎么老。

眾人問明水月庵的所在，當(dāng)即馳馬前往，到得庵前，只見庵門緊閉。

鄭萼上前打門，半天也無人出來。儀和見鄭萼又打了一會門，沒聽見庵中有絲毫聲音，不耐再等，便即拔劍出鞘，越墻而入。儀清跟著躍進(jìn)。儀和道：“你瞧，這是甚么？”指著地下。只見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劍頭，顯是被人用利器削下來的。儀和叫道：“庵里有人么？”尋向后殿。儀清拔閂開門，讓令狐沖和眾人進(jìn)來。她拾起一枚劍頭，交給令狐沖道：“令狐師兄，這里有人動過手?！?/p>

令狐沖接過劍頭，見斷截處極是光滑，問道：“定閑、定逸兩位師伯，使的可是寶劍么？”儀清道：”她二位老人家部不使寶劍。我?guī)煾冈?，只須劍法練得到了家，便是木劍竹劍，也能克敵制勝，她老人家又道，寶刀寶劍太過霸道，稍有失手，便取人性命，殘人肢體……”令狐沖沉吟道：”那么這不是兩位師伯削斷的？”儀清點了點頭。

只聽得儀和在后殿叫道：“這里又有劍頭?！北娙烁呦蚝蟮睿姷铧h中地下桌上，到處積了灰塵。天下尼庵佛堂，必定灑掃十分干凈，這等塵封上積，至少也有數(shù)日無人居住了。令狐沖等又來到庵后院子，只見好幾株樹木被利器劈斷，檢視斷截之處，當(dāng)也已歷時多日。后門洞開，門板飛出在數(shù)丈之外，似是被人踢開。

后門外一條小徑通向群山，走出十余丈后，便分為兩條岔路。

儀清叫道：“大伙兒分頭找找，且看有無異狀?！边^不多時，秦絹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來：“這里有一枚袖箭?！庇钟幸蝗烁械溃骸拌F錐！有一枚鐵錐?！毖垡娺@條小路通入一片丘嶺起伙的群山，眾人當(dāng)即向前疾馳，沿途不時見到暗器和斷折的刀劍。

突然之間，儀清“啊”的一聲叫了出來。從草叢中拾起一柄長劍，向令狐沖道：“本門的兵器！”令狐沖道：“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和人相斗，定是向這里過去?！北娙私灾崎T人和定逸師太定是斗不過敵人，從這里逃了下去，令狐沖這么說，不過措詞冠冕些而已。眼見一路上散滿了兵刃暗器，料想這一場爭斗定然十分慘烈，事隔多日，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。眾人憂心仲忡，發(fā)足急奔。

山路越走越險，盤旋而上，繞入了后山。行得數(shù)里，遍地皆是亂石，已無道路才循。山派中武功較低的弟子儀琳、秦絹等已然落后。又走一陣，山中更無道路，亦不再見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。

眾人正沒做理會處，突見左側(cè)山后有濃煙升起。令狐沖道：“咱們快到那邊瞧瞧。”疾向該處奔去。但見濃煙越升越高，繞過一處山坡后，眼前好大一個山谷，谷中烈焰騰空，柴草燒得劈拍作響。令狐沖隱身石后，回身揮手，叫儀和等人不可作聲。

便在此時，聽得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叫道：“定閑、定逸，今日送你們一起上西方極樂世界，得證正果，不須多謝我們啦?！绷詈鼪_心中一喜：“兩位師太并未遭難，幸喜沒有來遲，”又有一個男子聲音叫道：“東方教主好好勸你們歸降投誠，你們偏偏固執(zhí)不聽，自今而后，武林中可再沒山一派了。”先前那人叫道：“你們可怨不得我日月神教心狠手辣，只好怪自己頑固，累得許多年輕弟子枉自送了性命，實在可惜。哈哈，哈哈！”

眼見谷中火頭越燒越旺，顯是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已被困在火中，令狐沖執(zhí)劍在手，提一口氣，長聲叫道：“大膽魔教賊子，竟敢向山派眾位師太為難。五岳劍派的高手們四方來援，賊子們還不投降？”口中叫嚷，向山谷沖了下去。

一到谷底，便是柴草阻路，枯枝千草堆得兩三丈高，令狐沖更不思索，涌身從火堆中跳將進(jìn)去。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燃著的還不甚多，他搶前幾步，見有兩座石窯，卻不見有人，便叫：”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，山派的救兵來啦！”

這時儀和、儀清、于嫂等眾弟子也在火圈外縱聲大呼，大叫：“師父、師伯，弟子們都到了?！备鴶橙撕暨持暣笞鳎骸币黄鸲荚琢耍　薄岸际巧脚傻哪峁?！”“虛張聲勢，甚么五岳劍派的高手?！彪S即兵刃相交，山派眾弟子和敵人交上了手。

只見窯洞口中一個高大的人影鉆了出來，滿身血跡，正是定逸師太，子執(zhí)長劍，當(dāng)門而立，雖然衣衫破爛，臉有血污，但這么一站，仍是神威凜凜，絲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氣派。

她一見令狐沖，怔了一怔，道：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令狐沖道：“弟子令狐沖。”定逸師太道：“我正識得你是令狐沖……”她在衡山群玉院外，曾隔窗見過令狐沖一面。令狐沖道：“弟子開路，請眾位一齊沖殺出去?！?/p>

俯身拾起一根長條樹枝，挑動燃著的柴草。定逸師太道：”你已投入魔教……”

便在此時，只聽得一人喝道：“甚么人在這里搗亂！”刀光閃動，一柄鋼刀在火光中劈將下來。令狐沖眼見火勢甚烈，情勢危急，而定逸師太對自己大有見疑之意，竟然不肯隨己沖出，當(dāng)此情勢，只有快刀斬亂麻，大開殺戒，方能救得眾人脫險，當(dāng)即退了一步。那人一刀不中，第二刀又復(fù)砍下。

令狐沖長劍削出，嗤的一聲響，將他右臂連刀一齊斬落。卻聽得外邊一個女子尖聲慘叫，當(dāng)是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。

令狐沖一驚，急從火圈中躍出，但見山坡上東一團(tuán)、西一堆，數(shù)百人已斗得甚急。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隊，組成劍陣與敵人相抗，但也有許多人落了單，不及組成劍陣，便已與敵人接戰(zhàn)。組成劍陣的即使未占上風(fēng)，一時之間也是無礙，但各自為戰(zhàn)的兇險百出，已有兩名女弟子在這頃刻之間尸橫就地。

令狐沖雙目向戰(zhàn)場掃了一圈，見儀琳和秦絹二人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漢子相斗。他提氣急沖過去，猛見青光閃動，一柄長劍疾刺而至。令狐沖長劍挺出，刺向那人咽喉，登即了帳。幾個起落，已奔到儀琳之前，一劍刺入一名漢子背心，又一劍從另一名漢子脅下通入。第三名漢子舉起鋼鞭，正要往秦絹頭頂砸下，令狐沖長劍反迎上去，將他一條手臂齊肩卸落。

儀琳臉色慘白，露出一絲笑容，說道：“阿彌陀佛，令狐大哥?！?/p>

令狐沖眼見于嫂被兩名好手攻得甚急，縱身過去，刷刷兩劍，一中小腹、一斷右腕，敵方兩名好手一死一傷；回過身來，長劍到處，三名正和儀和、儀清劇斗的漢子在慘呼聲中倒地不起。

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：“合力料理他，先殺了這廝?！?/p>

三條灰影應(yīng)聲撲至，三劍齊出，分指令狐沖的咽喉、胸口和小腹。

這三劍劍招精奇，勢道凌厲，實是第一流好手的劍法。令狐沖吃了一驚，心道：“這是嵩山派劍法！難道他們竟是嵩山派的？”

他心念只這么一動，敵人三柄長劍的劍尖已逼近他三處要害。令狐沖運起“獨孤九劍”中“破劍式”要訣，長劍圈轉(zhuǎn)，將敵人攻來的三劍一齊化解了，劍意未盡，又將敵人逼得遲開了兩步，只見左首是個胖大漢子，四十來歲年紀(jì)，頦下一部短須。居中是個于瘦的老者，皮色黝黑，雙目炯炯生光。

他不及瞧第三人，斜身竄出，反手刷刷兩劍，刺倒了兩名正在夾攻鄭萼的敵人。那三人大聲吼叫，追了上來。令狐沖已打定主意：“這三人劍法甚高，一時三刻打發(fā)不了。纏斗一久，山門下?lián)p傷必多?！彼崞饍?nèi)力，足下絲毫不停，東刺一招，西削一劍，長劍到處，必有一名敵人受傷倒地，甚或中劍身亡。

那三名高手大呼追來，可是和他始終相差丈許，追趕不及。只一盞茶功夫，已有三十余名敵人死傷在令狐沖劍下，果真是當(dāng)者披靡，無人能擋得住他的一招一式。敵方頃刻間損折了三十余人，強(qiáng)弱之勢登時逆轉(zhuǎn)。令狐沖每殺傷得幾名敵人，山派女弟子便有數(shù)人緩出手來，轉(zhuǎn)去相助同門，原是以寡敵眾，反過來漸漸轉(zhuǎn)為以強(qiáng)凌弱，越來越占上風(fēng)。

令狐沖心想今日這一戰(zhàn)性俞相搏，決計不能有絲毫容情，若不在極短時刻內(nèi)殺退敵人，火勢漸旺，困在石窯中的定閑師太等人便無法脫險。他奔行如飛，忽而直沖，忽而斜進(jìn)，足跡所到之處，丈許內(nèi)的敵人無一得能幸兔，過不多時，又有二十余人倒地。

定逸站在窯頂高處，眼見令狐沖如此神出鬼沒的殺傷敵人，劍法之奇，直是生平從所未見，歡喜之余，亦復(fù)駭然。

余下敵人尚有四五十名，眼見令狐沖如鬼如魅，直非人力所能抵擋，摹地里發(fā)一聲喊，有二十余人向樹叢中逃了進(jìn)去。令狐沖再殺數(shù)人，其余各人更無斗志，也即逃個干干凈凈。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，但相距漸遠(yuǎn)，顯然也已大有怯意。

令狐沖立定腳步，轉(zhuǎn)過身來，喝道：”你們是嵩山派的，是不是？”

那三人急向后躍。一個高大漢子喝道：“閣下何人？”

令狐沖不答，向于嫂等人叫道：“趕快撥開火路救人。”眾弟子砍下樹枝，撲打燃著的柴草。儀和等幾名弟子已躍進(jìn)火圈?？葜Ω刹菀唤?jīng)著火，再也撲打不熄，但十余人臺力撲打下，火圈中已開了個缺口，儀和等人從窯中扶了凡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來。

令狐沖問道：“定閑師太怎樣了？”只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說道：“有勞掛懷！”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。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無血跡，亦無塵土，手中不持兵刃，只左手拿著一串念珠，面目慈樣，神定氣閑。令狐沖大為詫異，心想：“這位定閑師太竟然如此鎮(zhèn)定，身當(dāng)大難，卻沒半分失態(tài)，當(dāng)真名不虛傳?！碑?dāng)即躬身行禮，說道：“拜見師太。”定閑師太合十回禮，卻道：“有人偷襲，小心了?！?/p>

令狐沖應(yīng)道：“是！”竟不回身，反手揮劍，擋開了那胖大漢子刺過來的一劍，說道：“弟子赴援來遲，請師太恕罪?！碑?dāng)當(dāng)連聲，又擋開背后刺來的兩劍。

這時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來，更有人背負(fù)著尸體。定逸師太大踏步走出，厲聲罵道：“無恥奸徒，這等狼子野心……”她袍角著火，正向上延燒，她卻置之不理。于嫂過去替她撲熄。令狐沖道：“兩位師太無恙，實是萬千之喜?！?/p>

身后嗤嗤風(fēng)響，三柄長劍同時刺到，令狐沖此刻不但劍法精奇，內(nèi)功之強(qiáng)也已當(dāng)世少有匹敵，聽到金刃劈風(fēng)之聲，內(nèi)力感應(yīng)，自然而然知道敵招來路，長劍揮出，反刺敵人手腕。那三人武功極高，急閃避過，但那高大漢子的手背還是被劃了一道口子，鮮血涔涔。

令狐沖道：“兩位帥太，嵩山派是五岳劍派之首，和山派同氣連枝，何以忽施偷襲，實令人大惑不解?！?/p>

定逸師太問道：”師姊呢？她怎么沒來？”秦絹哭道：“師……師父為奸人圍攻，力戰(zhàn)身……身亡……”定逸師太悲憤交集，罵道：”好賊子！”

踏步上前，可是只走得兩步，身子一晃，便即坐倒，口中鮮血狂噴。

嵩山派三名高乎接連變招，始終奈何不了令狐沖分毫，眼見他背向己方，反手持劍，劍招已神妙難測，倘若轉(zhuǎn)過身來，更怎能是他之?dāng)?？三人暗暗叫苦，只想脫身逃走?/p>

令狐沖轉(zhuǎn)過身來，刷刷數(shù)劍急攻，劍招之出，對左首敵人攻其左側(cè)，對右首敵人攻其右側(cè)，逼得三人越擠越緊。他一柄長劍將三人圈住，連攻一十八劍，那三人擋了一十八招，竟無余裕能還得一手。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劍法，但在“獨孤九劍”的攻擊之下，全無還手余地。令狐沖有心逼得他們施展本門劍法，再也無可抵賴，眼見三人滿臉都是汗水，神情猙獰可怖，但劍法卻并無散亂，顯然每人數(shù)十年的修為，均是大非尋常。

定閑師太說道：“阿彌陀佛，善哉善哉！趙師兄、張師兄、司馬師兄，我山派和貴派無怨無仇，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，競要縱火將我燒成焦炭？貧尼不明，倒要請教?！?/p>

那嵩山派三名好手正是姓趙、姓張、姓司馬。三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，只道自己身分十分隱秘，本已給令狐沖迫得手忙腳亂，忽聽定閑師太叫了姓氏出來，都是一驚。嗆啷、嗆啷兩響，兩人手腕中劍，長劍落地。令狐沖劍尖指在那姓趙矮小老者喉頭，喝道：“撤劍！”那老者長嘆一聲，說道：“天下居然有這等武功，這等劍法！趙某人栽在閣下劍底，卻也不算冤枉?！笔滞笠徽?，內(nèi)力到處，手中長劍斷為七八截，掉在地下。

令狐沖退開幾步，儀和等七人各出長劍，圍住三人。

定閑師太緩緩的道：“貴派意欲將五岳劍派合而為一，并成一個五岳派。貧尼以山派傳世數(shù)百年，不敢由貧尼手中而絕，拒卻了貴派的倡議。此事本來盡可從長計議，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，痛下毒手，要將我山派盡數(shù)誅滅。如此行事，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嗎？”

定逸師太怒道，“師姊跟他們多說甚么？一概殺了，免留后患，咳……咳……”她咳得幾聲，又大口吐血。

那姓司馬的高大漢子道：“我們是奉命差遣，內(nèi)中詳情，一概不知……”

那姓趙老者怒道：“任他們要殺要剮便了，你多說甚么？”那姓司馬的被他這么一喝，便不再說，臉上頗有慚愧之意。

定閑師太說道：“三位三十年前橫行冀北，后來突然銷聲匿跡。貧尼還道三位已然大徹大悟，痛改前非，卻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，另有圖謀。唉，嵩山派左掌門一代高人，卻收羅了許多左道……這許多江湖異士，和同道中人為難，真是居心……唉，令人大惑不解?！彼m當(dāng)此大變，仍不愿出言傷人，說話自覺稍有過份，便即轉(zhuǎn)口，長嘆一聲，問道：“我?guī)熸⒍o師太，也是傷在貴派之手嗎？”

那姓司馬的先前言語中露了怯意，急欲挽回顏面，大聲道：“不錯，那是鐘師弟……”那姓趙老者“嘿”的一聲，向他怒目而視。那姓司馬的才知失言，兀自說道：“事已如此，還隱瞞甚么？左掌門命我們分兵兩路，各赴浙閩干事?！?/p>

定閑師太道：“阿彌陀佛，阿彌陀佛。左掌門已然身為五岳劍派盟主，位望何等尊崇，何必定要歸并五派，由一人出任掌門？如此大動干戈，傷殘同道，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？”定逸師太厲聲道：“師姊，賊子野心，貪得無厭……你……”定閑師太揮了揮手，向那三人說道：“天網(wǎng)恢恢，疏而不漏。多行不義，必遭惡報。你們?nèi)チT！相煩三位奉告左掌門，山派從此不再奉左掌門號令。敝派雖然都是孱弱女子，卻也決計不屈于強(qiáng)暴。左掌門并派之議，山派恕不奉命?！?/p>

儀和叫道：”師伯，他們……他們好惡毒……”定閑師太道：“撤了劍陣！”儀和應(yīng)道：“是！”長劍一舉，六人收劍退開。

這三名嵩山派好手萬料不到居然這么容易便獲釋放，不禁心生感激，向定閑師太躬身行禮，轉(zhuǎn)身飛奔而去。那姓趙的老者奔出數(shù)丈，停步回身，朗聲道：“請問這位劍法通神的少俠尊姓大名。在下今日栽了，不敢存報仇之望，卻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劍底?！?/p>

令狐沖笑道：“本將軍洛陽府參將吳天德便是！來將通名?！蹦抢险呙髦f的是假話，長嘆一聲，轉(zhuǎn)頭而去。

其時火頭越燒越旺，嵩山派死傷的人眾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。十余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開，重傷的臥于血泊之中，眼見火勢便要燒到，無力相避，有的便大聲呼救。

定閑師太道：“這事不與他們相干，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起。于嫂、儀清，便救他們一救。”眾人知道掌門人素來慈悲，不敢違拗，當(dāng)下分別去檢視嵩山派中死傷之輩，只要尚有氣息的，便扶在一旁，取藥給之敷治。

定閑師太舉首向南，淚水滾滾而下，叫道：“師姊！”身子晃了兩下，向前直摔下去。

眾人大驚，搶上扶起，只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，而定逸師太傷勢亦重。眾弟子十分惶急，不知如何是好，一齊望著令狐沖，要聽他的主意。

令狐沖道：“快給兩位師太服用傷藥。受傷的先裹傷止血。此處火氣仍烈，大伙兒到那邊休息。請幾位師姊師妹去找些野果或甚么吃的。”眾人應(yīng)命，分頭辦事。鄭萼、秦絹用水壺裝了山水，服侍定閑、定逸以及受傷的眾位同門喝水服藥。

洛陽一戰(zhàn)，山派弟子死了三十六人。眾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(zhàn)死了的師姊師妹，盡皆傷感，突然有人放聲大哭，余人也都哭了起來。霎時之間，山谷充滿了一片悲號之聲。

定逸師太厲聲喝道：“死的已經(jīng)死了，怎地如此想不開？大家平時學(xué)佛誦經(jīng)，為的便是參悟這“生死’兩字，一副臭皮囊，又有甚么好留戀的？”

眾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，誰也不敢拗她之意，當(dāng)下便收了哭聲，但許多人兀是抽噎不止。定逸師太又道：“師姊到底如何遭難？萼兒，你口齒清楚些，給掌門人稟告明白。”

鄭萼應(yīng)道：“是?！闭酒鹕韥恚瑢⑷绾蜗上紟X中伏，得令狐沖援手，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藥迷倒被擒，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鐘鎮(zhèn)所脅，又受蒙面人圍攻，幸得令狐沖趕到殺退，而定靜師太終于傷重圓寂等情，一一說了。

定逸師太道：“這就是了。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，脅迫師姊贊同并教之議。哼，用心好毒。倘若你們皆為嵩山派所擒，師姊便欲不允，那也不可得了?！彼f到后來，已是氣力不繼，聲音漸漸微弱，喘息了一會，又道：“師姊在仙霞嶺遭到圍攻，便知敵人不是易與之輩，信鴿傳書，要我們率眾來援，不料……不料……這件事，也是落在敵人算中?！?/p>

定閑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：”師叔，你請歇歇，弟子來述說咱們遇敵的經(jīng)過?！倍ㄒ輲熖溃骸坝猩趺唇?jīng)過？水月庵中敵人夜襲，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?！眱x文道：“是。”仍是簡單敘述數(shù)日來遇敵的情景。

原來當(dāng)晚嵩山派大舉來襲，各人也都蒙面，冒充是魔教的教眾。山派倉卒受攻，當(dāng)時大有覆沒之虞，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，庵中藏得五柄洛陽寶劍，住持清曉師太在危急中將寶劍分交定閑、定逸等御敵。洛陽寶劍削鐵如泥，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，又傷了不少敵人，這才且戰(zhàn)且遲，逃到了這山谷之中。清曉師太卻因護(hù)友殉難。這山谷舊產(chǎn)精鐵，數(shù)百年前原是鑄鐵之所，后來精鐵采完，鑄劍爐搬往別處，只剩下幾座昔日煉焦的石窯。也幸得這幾座石窯，山派才支持多日，未遭大難。嵩山派久攻不下，堆積柴草，使起火攻毒計，倘若令狐沖等來遲半日，眾人勢難幸免了。

定逸師太不耐煩去聽儀文述說往事，雙目瞪著令狐沖，突然說道：“你……你很好啊。你師父為甚么將你逐出門墻？說你和魔教勾結(jié)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弟子交游不慎，確是結(jié)識了幾個魔教中的人物?！倍ㄒ輲熖吡艘宦?，道：“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，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。哼，正教中人，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？”

儀和道：“令狐師兄，我不敢說你師父的是非?？墒撬髦遗捎须y，卻袖手旁觀，這中間……這中間……說不定他早已贊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議了?！?/p>

令狐沖心中一動，覺得這活也未嘗無理，但他自幼崇仰恩師，心中決不敢對他存絲毫不敬的念頭，說道：“我恩師也不是袖手旁觀，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……這個……”

定閑師太一直在閉目養(yǎng)神，這時緩緩睜開眼來，說道：”敝派數(shù)遭大難，均蒙令狐少俠援手，這番大恩大德……”令狐沖忙道：“弟子稍效微勞，師泊之言，弟子可萬不敢當(dāng)。”定閑師太搖了搖頭，道：“少俠何必過謙？岳師兄不能分身，派他大弟子前來效力，那也是一樣。儀和，可不能胡言亂語，對尊長無禮?！眱x和躬身道：“是，弟子不敢了。不過……不過令狐師兄已被逐出華山派，岳師伯早已不要他了。他也不是岳師伯派來的?！倍ㄩe師太微微一笑，道：“你就是不服氣，定要辯個明白?！?/p>

儀和忽然嘆了口氣，說道：“令狐師兄若是女子，那就好了?！倍ㄩe師太問道：“為甚么？”儀和道：“他已被逐出華山，無所歸依，如是女子，便可改入我派。他和我們共歷患難，已是自己人一樣……”定逸師太喝道：“胡說八道，你年紀(jì)越大，說話越像個孩子?！倍ㄩe師太微微一笑，道：“岳師兄一時誤會，將來辨明真相，自會將令狐少俠重收門戶。嵩山派圖謀之心，不會就此便息，華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。就算他不回華山，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，就是自行創(chuàng)門立派，也非難事。”

鄭萼道：“掌門師叔說得真對。令狐師兄，華山派這些人都對你這么兇，你就來自創(chuàng)一個……創(chuàng)個‘令狐派’給他們瞧瞧。哼，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，好希罕么？”令狐沖臉現(xiàn)苦笑，道：“師伯獎飾之言，弟子何以克當(dāng)？但愿恩師日后能原恕弟子過失，得許重入門墻，弟子便更無他求了。”秦絹道：“你更無他求？你小師妹呢？”

令狐沖搖了搖頭，岔開話頭，說道：“一眾殉難的師姊遺體，咱們是就地安葬呢，還是火化后將骨灰運回山？”

定閑師太道：“都火化了罷！”她雖對世事看得透沏，但見這許多尸體橫臥地下，都是多年相隨自己的好弟子，說這句話時，聲音也不免哽咽了。眾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。

有些弟子已死數(shù)日，有的尸體還遠(yuǎn)在數(shù)十丈外。眾弟子搬移同門尸身之時，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居心險惡，手段毒辣。

待諸事就緒，天色已黑，當(dāng)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。次晨眾弟子背負(fù)了定閑師太、定逸師太，以及受傷的同門，到了洛陽城內(nèi)，改行水道，雇了七艘烏篷船，向北進(jìn)發(fā)。令狐沖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襲，隨著眾人北上。山派既有兩位長輩同行，令狐沖深自收斂，再也不敢和眾弟子胡說八道了。定閑師太、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輕，幸好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，過錢塘江后，便已脫險境。山派此次元氣大傷，不愿途中再生事端，盡量避開江湖人物，到得長江邊上，便即另行雇船，溯洛陽上。如此緩緩行去，預(yù)擬到得漢口后，受傷眾人便會好得十之六六，那時再舍舟登陸，折向北行，回歸山。

這一日來到鄱陽湖畔，舟泊洛陽口。其時所乘江船甚大，數(shù)十人分乘兩船。令狐沖晚間在后艄和艄公水手同宿。睡到半夜，忽聽得江岸之上有人輕輕擊掌，擊了三下，停得一停，又擊三下。跟著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擊掌三響，停得一停，再擊三下。擊掌聲本來極輕，但令狐沖內(nèi)力既厚，耳音隨之極好，一聞異聲，立即從睡夢中醒覺，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訊號。這些日來，他隨時隨刻注視水面上的動靜，防人襲擊，尋思：“不妨前去瞧瞧，若和山派無關(guān)，那是最好，否則暗中便料理了，免得驚動定閑師太她們?！?/p>

凝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，果見一條黑影從數(shù)丈外躍起，到了岸上，輕功卻也平平。令狐沖輕輕一縱，悄沒聲息的上岸，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之后，掩將過去，只聽一人說道：“那船上的尼姑，果然是山派的?！?/p>

另一人道：“你說怎么辦？”

令狐沖慢慢欺近，星月微光之下，只見一人滿臉胡子，另一人臉形又長又尖，不但是瓜子臉，而且是張葵花子臉。只聽這尖臉漢子說道：“單憑咱們白蛟幫，人數(shù)雖多，武功可及不上人家，明著動手是不成的。”那胡子道：“誰說明著動手了？這些尼姑武功雖強(qiáng)，水上的玩藝卻未必成。明兒咱們駕船掇了下去，到得大江上，跳下水去鑿穿了她們坐船，還不一一的手到擒來？”那尖臉漢子喜道：“此計大妙。咱哥兒倆立此大功，洛陽白蛟幫的萬兒，從此在江湖上可響得很啦。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?lián)?。”那胡子道：”?dān)心甚么？”

那尖臉的道：“他們五岳劍派結(jié)盟，說甚么五岳劍派，同氣連枝。要是給莫大先生得知了，來尋咱們晦氣，白蛟幫可吃不了要兜著走啦?！蹦呛拥溃骸昂撸@幾年來咱們受衡山派的氣，可也受得夠啦。這一次咱們倘若不替朋友們出一番死力，下次有事之時，朋友們也不會出力相幫。這番大事干成后，說不定衡山派也會鬧個全軍覆沒，又怕莫大先生作甚？”那尖臉的道：“好，就是這個主意。咱們?nèi)フ屑耸?，可得揀水性兒好的?！?/p>

令狐沖一竄而出，反轉(zhuǎn)劍柄，在那尖臉的后腦一撞，那人登時暈了過去。

那胡子揮拳打來，令狐沖劍柄探出，登的一聲，正中他左邊太陽穴。那胡子如陀螺般轉(zhuǎn)了幾轉(zhuǎn)身，一交坐倒。令狐沖橫過長劍，削下兩只大油簍的蓋子，提起二人，分別塞入了油簍。油簍中裝滿了菜油，每一簍裝三百斤，原是要次日裝船，運往下游去的。這二人一侵入油簍，登時油過口鼻，冷油一激，便即醒轉(zhuǎn)，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。

忽然背后有人說道：“令狐少俠，勿傷他們性命?！闭嵌ㄩe師大的聲音。

令狐沖微微一驚，心想：“定閑師太何時到了身后，我竟沒知曉。”當(dāng)下松開按在二人頭上的雙手，說道：“是！”那二人頭上一松，便欲躍出。

令狐沖笑道：“別動！”伸劍在二人頭頂一擊，又將二人迫入了油簍。那二人屈膝而蹲，菜油及頸，雙眼難睜，竟不知何以會處此狼狽境地。

只見一條灰影從船上躍將過來，卻是定逸師太，問道：“師姊，捉到了小毛賊么？”定閑師太道：“是洛陽白蛟幫的兩位堂主，令狐少俠跟他們開開玩笑?！彼D(zhuǎn)頭向那胡子道：“閣下姓易還是姓齊？史幫主可好？”那胡子正是姓易，奇道：“我……我姓易，你怎么知道？咱們史幫主很好啊?！?/p>

定閑微笑道：”白蛟幫易堂主、齊堂主，江湖上人稱‘長江雙飛魚’，鼎鼎大名，老尼早已如雷貫耳?！?/p>

定閑師太心細(xì)如發(fā)，雖然平時極少出庵，但于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，無一不是了如指掌，否則怎能認(rèn)出嵩山派中那三名為首高手？以這姓易的胡子，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，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，但她一見到兩人容貌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來歷。

那尖臉漢子甚是得意，說道：“如雷貫耳，那可不敢?！绷詈鼪_手上一用力，用劍刃將他腦袋壓入了油中，又再松手，笑道：“我是久仰大名，如油貫耳?！蹦菨h子怒道：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想要破口罵人，卻又不敢。令狐沖道：“我問一句，你們就老老實實答一句，若有絲毫隱瞞，叫你‘長江雙飛魚”變成一對’油浸死泥鰍’?！闭f著將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。那胡子先自有備，沒吞油入肚，但菜油從鼻孔中灌入，卻也說不出的難受。

定閑和定逸忍不住微笑，均想：”這年輕人十分胡鬧頑皮。但這倒也不失為逼供的好法子。”

令狐沖問道：“你們白蛟幫幾時跟嵩山派勾結(jié)了？是誰叫你們來跟山派為難的？”那胡子道：“和嵩山派勾結(jié)？這可奇了。嵩山派英雄，咱們一位也不識啊?！绷詈鼪_道：“啊哈！第一句話你就沒老實回答。叫你喝油喝一個飽！”挺劍平按其頂，將他按入油中。這胡子雖非一流好手，武功亦不甚弱，但令狐沖渾厚的內(nèi)力自長劍傳到，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壓在他頭頂，絲毫動彈不得。菜油沒其口鼻，露出了雙眼，骨碌碌的轉(zhuǎn)動，甚是狼狽。

令狐沖向那尖臉漢子道：“你快說！你想做長江飛魚呢，還是想做油浸泥鰍？”

那姓齊的道：“遇上了你這位英雄，想不做油浸泥鰍，可也辦不到了。

不過易大哥可沒說謊，咱們確是不識得嵩山派的人物。再說，嵩山派和山派結(jié)盟，武林中人所共知。嵩山派怎么叫咱們白蛟幫來跟……貴派過不去？”

令狐沖松開長劍，放了那姓易的抬起頭來，又問：“你說明兒要在長江之中，鑿沉山派的坐船，用心如此險惡，山派到底甚么地方得罪你們了？”

定逸師太后到，本不知令狐沖何以如此對待這兩名漢子，聽他一說，登時勃然大怒，喝道：“好賊子，想在長江中淹死我們啊。”她山派門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，全部不會水性，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沒，勢不免葬身魚腹，想起來當(dāng)真不寒而栗。

那姓易的生怕令狐沖再將他腦袋按入油中，搶先答道：“山派跟我們白蛟幫本來無怨無仇。我們只是洛陽碼頭上一個小小幫會，又有甚么能耐跟山派眾位師太結(jié)下梁子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我想大家都是佛門一脈，貴派向西而去，多半是前去應(yīng)援。因此……這個……我們不自量力，起下了歹心，下次是再也不敢了?！?/p>

令狐沖越聽越胡涂，問道：“甚么叫做佛門一脈，西去赴甚么掇？說得不清不楚，莫名其妙！”那姓易的道：“是，是！少林派雖不是五岳劍派之一，但我們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……”定逸師太喝道：“胡說！”那姓易的吃了一驚，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縮，吞了一大口油，膩住了口，說不出話來。

定逸師太忍住了笑，向那尖臉漢子道：“你來說?！?/p>

那姓齊的道：“是，是！有一個‘萬里獨行’田伯光，不知師太是否和他相熟？”

定逸師太大怒，心想這“萬里獨行”田伯光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采花淫賊，我如何會和他相熟？這廝竟敢問出這句話來，當(dāng)真是莫大的侮辱，右手一揚(yáng)，便要往他頂門拍落。

定閑師太伸手一攔，道：“師妹勿怒。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，腦筋不大清楚。且別和他們一般見識?！眴柲切正R的道，“田伯光怎么了？”那姓齊的道：“‘萬里獨行’田伯光田大爺，跟我們史幫主是好朋友。早幾日田大爺……”定逸師太怒道：“甚么田大爺？這等惡行昭彰的賊子，早就該將他殺了。你們反和他結(jié)交，足見白蛟幫就不是好人。”那姓齊的道：“是，是，是。我們不是……不是好人。”定逸師太問道：“我們只問你，白蛟幫何以要和山派為難，又牽扯上田伯光甚么了？”田伯光曾對她弟子儀琳非禮，定逸師太一直未能殺之泄憤，心下頗以為恥，雅不愿旁人提及此人名字。

那姓齊的道：“是，是。大伙兒要救任大小姐出來，生怕正教中人幫和尚的忙，因此我哥兒倆豬油蒙了心，打起了胡涂主意，這就想對貴派下手……”

定逸師太更是摸不著半點頭腦，嘆道：“師姊，這兩個渾人，還是你來問罷?！?/p>

定閑師太微微一笑，問道：“任大小姐，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小姐嗎？”

令狐沖心頭一震：“他們說的是盈盈？”登時臉上變色，手心出汗。

那姓齊的道：“是。田大爺……不，那田……田伯光前些時來到洛陽，在我白蛟幫總舵跟史幫主喝酒，說道預(yù)期十二月十五，大伙兒要大鬧少林寺，去救任大小姐出來?！?/p>

定逸師太忍不住插嘴道：“大鬧少林寺？你們又有多大能耐，敢去太歲頭上動土？”

那姓齊的道：“是，是。我們自然是不成?！?/p>

定閑師太道：“那田伯光腳程最快，由他來往聯(lián)絡(luò)傳訊，是不是？這件事，到底是誰在從中主持？”

那姓易的說道：“大家一聽得任大小姐給少林寺的賊……不，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，不約而同，都說要去救人，也沒甚么人主持。大伙兒想起任大小姐的恩義，都說，便是為任大小姐粉身碎骨，也是甘愿?！?/p>

一時之間，令狐沖心中起了無數(shù)疑團(tuán)：“他們說的任大小姐，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？她怎么會給少林寺的僧人扣??？她小小年紀(jì)，平素有甚么恩義待人？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她有難的訊息，便會奮不顧身的去相救？”

定閑師太道：“你們怕我山派去相助少林派，因此要將我們坐船鑿沉，是不是？”那姓齊的道：“是，我們想和尚尼姑……這個那個……”定逸師太怒道：“甚么這個那個？”那姓齊的忙道：“是，是。這個……那個……小人不敢多說。小人沒說甚么定閑師太道：“十二月十五之前，你們白蛟幫也要去少林寺？”姓易姓齊二人齊聲道：”這可得聽史幫主號令?！毙正R的又道：“既然大伙兒都去，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后面。”定閑師太問道：”大伙兒？到底有哪些大伙兒？”那姓齊的道：“那田……田伯光說，浙西海沙幫、洛陽黑風(fēng)會、湘西排教……”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的名字。此人武功平平，幫會門派的名稱倒記得挺熟。定逸師太皺眉道：“都是些不務(wù)止業(yè)的旁門左道人物，人數(shù)雖多，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?！?/p>

令狐沖聽那姓齊的所說人名中，有天河幫幫主“銀髯蛟”黃伯流，長鯨島島主司馬大，還有幾人，也都是當(dāng)日在五霸岡上會過的，心下更無懷疑，他們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，斗然得到她的訊息，甚是歡喜，但想到她為少林派所扣押，而她曾殺過好幾名少林弟子，又不禁擔(dān)憂，問道：”少林派為甚么要扣住這位……這位任大小姐？”那姓齊的道：“這可不知道了。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們吃飽了飯沒事干，故意找些事來跟大伙兒為難?！?/p>

定閑師太道：“請二位回去拜上貴幫主，便說山派定閑、定逸和這位朋友路過洛陽，沒來拜會史幫主，多有失禮，請史幫主包涵則個。我們明日乘船西行，請二位大度包容，別再派人來鑿沉我們的船只?！彼f一句，二人便說一句：“不敢?！?/p>

定閑師太向令狐沖道：“月白風(fēng)清，少俠慢慢領(lǐng)略江岸夜景。恕貧尼不奉陪了?！睌y了定逸之手，緩步回舟。

令狐沖知她有意相避，好讓自己對這二人仔細(xì)再加盤問，但一時之間，心亂如麻，竟想不出更有甚么話要問，在岸邊走來走去，又悄立良久，只見半鉤月亮映在江心，大江滾滾東去，月光顫動不已，猛然想起：“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。他們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，為時已然無多。少林派方證、方生兩位大師待我甚好。這些人為救盈盈而去，勢必和少林派大動干戈，不論誰勝誰敗，雙方損折必多。我何不趕在頭里，求方證方丈將盈盈放出，將一場血光大災(zāi)化于無形，豈不甚好？”

又想：“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傷勢已痊愈了大半。定閑師太外表瞧來和尋常老尼無異，其實所知既博，見識又極高超，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。由她率眾北歸，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這樣的大批強(qiáng)敵，該不會有甚么應(yīng)付不了的危難。只是我怎生向她們告辭才好？”這些日來，和這些尼姑、姑娘們共歷患難，眾人對他既恭敬，又親切，于他被逐出師門、為小師妹所棄之事，雖然從不提及，但神情之間，顯然猶似她們自身遭此不幸一般。華山眾同門中，除陸大有外，反而無人待他如此親厚，突然要中途分手，頗感難以啟齒。

只聽得腳步聲細(xì)碎，兩人緩緩走近，卻是儀琳和鄭萼，走到離令狐沖二三丈外，叫了聲：“令狐大哥?！北阃Ｗ×四_步。令狐沖迎將上去，說道：“你們也給驚醒了？”儀琳道：“令狐大哥，掌門師伯吩咐我們來跟你說……”推了推鄭萼，道：“你跟他說?！编嵼嗟溃骸罢崎T師叔要你說的?！眱x琳道：“你說也是一樣?！?/p>

鄭萼說道：“令狐大哥，掌門師叔說道，大恩不言謝，今后你不論有甚么事，山派都供你驅(qū)策。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，大家自當(dāng)盡力效命?！?/p>

令狐沖大奇，心想：“我又沒說要去相救盈盈，怎地定閑師太卻恁他說？啊喲，是了！群雄在五霸岡上聚會，設(shè)法為我治病，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。此事鬧得沸沸揚(yáng)揚(yáng)，連這兩個不成材的‘長江雙飛魚’都知道，定閑師太焉有不知？”想及此事，不由得臉上一紅。

鄭萼又道：“掌門師叔說道，此事最好不要硬來。她老人家和定逸師叔兩位，此刻已過江去了，要趕赴少林寺，去向方丈大師求情放人，請令狐大哥帶同我們，緩緩前去?！?/p>

令狐沖聽了這番話，登時呆了，半晌說不出話來，舉目向長江中眺望，果見一時小舟，掛起了一張小小白帆，正自向北航去，心中又是感激，又覺慚愧，心想：“兩位師太是佛門中有道大德，又是武林高人。她們肯親身去向少林派求情，原是再好不過，比之我這浪跡江湖、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，面子是大上百倍了。多半方證方丈能瞧著二位師太的金面，肯放了盈盈?！毕氲酱颂帲南碌菚r一寬。

回過頭來，只見那姓易、姓齊的兀自在油簍子中探頭探腦，不敢爬將出來，心想這二人一片熱心，為的是去救盈盈，自己可將他們得罪了，頗覺過意不去，邁步上前，拱了拱手，說道：“在下一時魯莽，得罪了白蛟幫‘長江雙飛魚’兩位英雄，實因事先未知其中緣由，還請恕罪?！闭f著深深一揖。

“長江雙飛魚”突然見他前倨后恭，大感詫異，急忙抱拳還禮，這一手忙腳亂，無數(shù)菜油飛濺出來，濺得令狐沖身上點點滴滴的都是油跡。

令狐沖微笑著點了點頭，向儀琳和鄭萼道：“咱們走罷！”

回到舟中，山派眾弟子竟絕口不提此事，連儀和、秦絹這些素來事事好奇之人，居然也不向他問一句話，自是定閑師太臨去時已然囑咐，免得令他尷尬。令狐沖暗自感激，但見到好幾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臉色，卻又不免頗為狼狽，尋思：“她們這副模樣，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。其實我和盈盈之間清清白白，并無甚么逾規(guī)越禮之事。但她們不問，我又如何辯白？”眼見秦絹眼中閃著狡獪的光芒，忍不住道：“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，你……你們可別胡思亂想?！?/p>

秦絹笑道：“我胡思亂想甚么了？”令狐沖臉上一紅，道：“我猜也猜得到?！鼻亟佇Φ溃骸安碌缴趺矗俊绷詈鼪_還未答話，儀和道：“秦師妹，別多說了，掌門師叔吩咐的話，你忘了嗎？”秦絹抿嘴笑道：“是，是，我沒忘記。”

令狐沖轉(zhuǎn)過頭來，避開她眼光，只見儀琳坐在船艙一角，臉色蒼白，神情卻甚為冷漠，不禁心中一動：“她心中在想甚么？為甚么她不和我說話？”

怔怔的瞧著她，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，自己受傷之后，她抱了自己在曠野中奔跑時的臉色。那時她又是關(guān)切，又是激動，渾不是眼前這般百事不理的模樣。為甚么？為甚么？

儀和忽道：“令狐師兄！”令狐沖沒聽見，沒有答應(yīng)。儀和大聲又叫：

“令狐師兄！”令狐沖一驚，回過頭道：“嗯，怎么？”儀和道：“掌門師怕說道，明日咱們或是改行陸道，或是仍走水路，悉聽令狐師兄的意思。”

令狐沖心中只盼改行陸道，及早得知盈盈的訊息，但斜眼一脫，只見儀琳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淚水，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，說道：“掌門師太叫咱們緩緩行去，那么還是仍舊坐船罷。諒來那白蛟幫也不敢對咱們怎地?！鼻亟佇Φ溃骸澳惴判牡孟聠?？”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，尚未作答，儀和喝道：“秦師妹，小孩兒家，少說幾句行不行？”秦絹笑道：“行！有甚么不行？阿彌陀佛，我可不大放心?！?/p>

次晨舟向西行，令狐沖命舟子將船靠近岸旁航行，以防白蛟幫來襲，但直至洛陽境內(nèi)，一直沒有動靜。此后數(shù)日之中。令狐沖也不和山弟子多說閑話，每逢晚間停泊，便獨自一人上岸飲酒，喝得醺醺而歸。

這一日舟過夏口，折而向北，溯漢水而上，傍晚停泊在小鎮(zhèn)雞鳴渡旁。

他又上岸去，在一家冷酒鋪中喝了幾碗酒，忽想：“小師妹的傷不知好了沒有？儀真、儀靈兩位師姊送去山靈藥，想來必可治好她的劍傷。林師弟的傷勢又不知如何？倘若林師弟竟致傷重不治，她又怎樣？”想到這里，心下不禁一驚，尋思：“令狐沖啊令狐沖，你真是個卑鄙小人！你雖盼小師妹早日痊愈，內(nèi)心卻又似在盼望林師弟傷重而死？難道林師弟死了，小師妹便會嫁你不成？”自覺無聊，連盡了三碗酒，又想：“勞德諾和八師弟不知是誰殺的？那人為甚么又去暗算林師弟？師父、師娘不知近來若何？”

端起酒碗，又是一飲而盡，小店之中無下酒物，隨手抓起幾粒成水花生，拋人口中，忽聽背后有人嘆了口氣，說道：“唉！天下男子，十九薄幸。”

令狐沖轉(zhuǎn)過面來，向說話之人瞧去，搖晃的燭光之下，但見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，便只店角落里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。板桌上放了西壺、酒杯，那人衣衫檻樓，形狀猥瑣，不像是如此吐屬文雅之人。當(dāng)下令狐沖也不理會，又喝了一碗酒，只聽得背后那聲音又道：“人家為了你，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。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中廝混，小姑娘也好，光頭尼姑也好，老太婆也好，照單全收。唉，可嘆啊可嘆?！?/p>

令狐沖知他說的是自己，卻不回頭，尋思：“這人是誰？他說‘人家為了你，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’，說的是盈盈嗎？為甚么盈盈是為了我而給人幽禁？”只聽那人又道：“不相干之輩，倒是多管閑事，說要去拚了性命，將人救將出來。偏生你要做頭子，我也要做頭子，人還沒救，自己伙里己打得昏天黑地。唉，這江湖上的事，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?！?/p>

令狐沖拿著酒碗，走過去坐在那人對面，說道：“在下多事不明，要請老兄指教?！?/p>

那人仍然伏在桌上，并不抬頭，說道：”唉，有多少風(fēng)流，便有多少罪孽。山派的姑娘、尼姑們，這番可當(dāng)真糟糕之極了?！?/p>

令狐沖更是心驚，站起身來，深深一揖，說道：“令狐沖拜見前輩，還望賜予指點。”突然見到那人凳腳旁放著一把胡琴，琴身深黃，久經(jīng)年月，心念一動，已知此人是誰，當(dāng)即拜了下去，說道：“晚輩令狐沖，有幸拜見衡山莫師伯，適才多有失禮?！?/p>

那人抬起頭來，雙目如電，冷冷的在令狐沖臉上一掃，正是衡山派掌門“瀟湘夜雨”莫大先生。他哼了一聲，說道：“師伯之稱，可不敢當(dāng)。令狐大俠，這些日來可快活哪！”

令狐沖躬身道：“莫師伯明鑒，弟子奉定閑師伯之命，隨同山派諸位師姊師妹前赴少林。弟子雖然無知，卻決不敢對山師姊妹們有絲毫失禮?！?/p>

莫大先生嘆了口氣，道：“請坐！唉，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紛紛，眾口鑠金？”

令狐沖苦笑道：“晚輩行事狂妄，不知檢點，連本門也不能容，江湖上的閑言閑語，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?！?/p>

莫大先生冷笑道：“你自己甘負(fù)浪子之名，旁人自也不來理你。可是山派數(shù)百年的清譽(yù)，竟敗壞在你的手里，你也毫不動心嗎？江湖上傳說紛壇，說你一個大男人，混在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。別說幾十位黃花閨女的名聲給你損了，甚至連……連那幾位苦守戒律的老師太，也給人作為笑柄，這……這可太不成話了?！?/p>

令狐沖退開兩步，手按劍柄，說道：“不知是誰造謠，說這些無恥荒唐的言語，請莫師伯告知?！?/p>

莫大先生道：“你想去殺了他們嗎？江湖上說這些話的，沒有一萬，也有八千，你殺得干凈么？哼，人家都羨慕你艷福齊天，那又有甚么不好了？”

令狐沖頹然坐下，心道：“我做事總是不顧前，不顧后，但求自己問心無愧，卻沒想到累了山派眾位上下。這……這便如何是好？”

莫大先生嘆了口氣，溫言道：“這五日里，每天晚上，我都曾到你船上窺探……”令狐沖“啊”的一聲，心想：“莫師怕接連五晚來船窺探，我竟半點不知，可算是十分無能?！?/p>

莫大先生續(xù)道：“我見你每晚總是在后艄和衣而臥，別說對山眾弟子并無分毫無禮的行為，連閑話也不說一句。令狐世兄，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，實是一位守禮君子。對著滿船妙齡尼姑，如花少女，你竟絕不動心，不僅是一晚不動心，而且是數(shù)十晚始終如一。似你這般男子漢、大丈夫，當(dāng)真是古今罕有，我莫大好生佩服?！贝竽粗敢宦N，右手握拳，在桌上重重一擊，說道：“來來來，我莫大敬你一杯?！闭f著便提起酒壺斟酒。

令狐沖道：“莫師伯之言，倒教小侄好生惶恐。小侄品行不端，以致不容于師門，但山派同道的師妹，卻如何可以得罪？”莫大先生呵呵笑道：“光明磊落，這才是男兒漢的本色。我莫大如年輕二十歲，教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，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，那就辦不到。難得啊難得！來，干了！”

兩人舉碗一飲而盡，相對大笑。

令狐沖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，衣飾寒酸，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門？偶爾眼光一掃，鋒銳如刀，但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，又成為一個久困風(fēng)塵的潦倒?jié)h子，心想：“山掌門定閑師太慈祥平和，泰山掌門洛陽道長威嚴(yán)厚重，嵩山掌門左冷禪陰鴛險刻，我恩師是位彬彬君子，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，似是個市井小人。但五岳劍派的五位掌門人，其實個個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。我令狐沖草包一個，可和他們差得遠(yuǎn)了。”

莫大先生道：“我在洛陽，聽到你和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，甚是詫異，心想定閑師太是何等樣人物，怎容門下做出這等事來？后來聽得白蛟幫的人說起你們行蹤，便趕了下來。令狐老弟，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鬧，我莫大當(dāng)時認(rèn)定你是個儇薄少年。你后來助我劉正風(fēng)師弟，我心中對你生了好感，只想趕將上來，善言相勸，不料卻見到后一輩英俠之中，竟有你老弟這樣了不起的少年英雄。很好，很好！來來來，咱們同干三杯！”說著叫店小二添酒，和令狐沖對飲。

幾碗酒一下肚，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，連連呼酒，只是他酒量和令狐沖差得甚遠(yuǎn)，喝得幾碗后，已是滿臉通紅，說道：“令狐老弟，我知你最喜喝酒。莫大無以為敬，只好陪你多喝幾碗。嘿嘿，武林之中，莫大肯陪他喝酒的，卻也沒有幾人。那日嵩山大會，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。此人飛揚(yáng)跋扈，不可一世，莫大越瞧越不順眼，當(dāng)時便一滴不飲。

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言，他臭妹子的，你說可不可惱？”

令狐沖笑道：“是啊，這種人不自量力，橫行霸道，終究沒好下場?！?/p>

莫大先生道：“后來聽說此人突然失了蹤，下落不明，不知到了何處，倒也奇怪?！?/p>

令狐沖心想，那日在衡山城外，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劍法殺了費彬，他當(dāng)日明明見到自己在旁，此刻卻又如此說，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跡，便道：“嵩山派門下行事令人莫測高深，這費彬嘛，說不定是在嵩山哪一處山洞之中隱居了起來，正在勤練劍法，也未可知?！?/p>

莫大先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獪的光芒，微微一笑，拍案叫道：“原來如此，若不是老弟提醒，我可想破了腦袋，也想不通其中緣由?！焙攘艘豢诰疲瑔柕溃骸傲詈系?，你到底何以和山派的人混在一起？魔教的任大小姐對你情深一住，你可千萬不能辜負(fù)她啊?！?/p>

令狐沖臉上一紅，說道：”莫師伯明鑒，小侄情場失意，于這男女之事，可早已瞧得淡了?！毕肫鹆诵熋迷漓`珊，胸口一酸，眼眶不由得紅了，突然哈哈一笑，朗聲說道：“小侄本想看破紅塵，出家為僧，便怕出家人戒律太嚴(yán)，不準(zhǔn)飲酒，這才沒去做和尚。哈哈，哈哈。”雖是大笑，笑聲中畢竟大有凄涼之意。過了一會，便敘述如何遇到定靜、定閑、定逸三位師太的經(jīng)過，說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，每次都只輕描淡寫的隨口帶過。

莫大先生靜靜聽完，瞪著酒壺呆呆出神，過了半晌，才道：“左冷禪意欲吞并四派，聯(lián)成一個大派，企圖和少林、武當(dāng)兩大宗派鼎足而三，分庭抗禮。他這密謀由來已久，雖然深藏不露，我卻早已瞧出了些端倪。操他奶奶的，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，暗助華山劍宗去和岳先生爭奪掌門之位，歸根結(jié)底，都是為此。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，竟敢對山派明目張膽的下手?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他倒也不是明目張膽，原本是假冒魔教，要逼得山派無可奈何之下，不得不答允并派之議。”

莫大先生點頭道；“不錯。他下一步棋子，當(dāng)是去對付泰山派洛陽道長了。哼，魔教雖毒，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。令狐兄弟，你現(xiàn)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，閑云野鶴，無拘無束，也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。我勸你和尚倒也不必做，也不用為此傷心，盡管去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，娶她為妻便是。

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，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。他媽的，怕他個鳥？”他有時出言甚是文雅，有時卻又夾幾句粗俗俚語，說他是一派掌門，也真有些不像。

令狐沖心想：“他只道我情場失意乃是為了盈盈，但小師妹之事，也不便跟他提起。”便問，“莫師伯，到底少林派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？”

莫大先生張大了口，雙眼直視，臉上充滿了驚奇之狀，道：“少林派為甚么要拘留任小姐？你是當(dāng)真不知，還是明知故問？江湖上眾人皆知，你……你……還問甚么？”

令狐沖道：“過去數(shù)月之中，小侄為人囚禁，江湖上之事一無所聞。那任小姐曾殺過少林派四名弟子，原也是從小侄身上而起，只不知后來怎地失手，竟為少林派所擒？”

莫大先生道：“如此說來，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。你身中奇異內(nèi)傷，無藥可治，聽說旁門左道中有數(shù)千人聚集五霸岡，為了討好這位任大小姐而來治你的傷，結(jié)果卻人人束手無策，是也不是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正是。”

莫大先生道：”這件事轟傳江湖，都說令狐沖這小子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，居然得到黑木崖圣姑任大小姐的垂青，就算這場病醫(yī)不好，也是不枉的了?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莫師伯取笑了?！毙南耄骸袄项^子，袒千秋他們雖然是一番好意，畢竟行事太過魯莽，這等張揚(yáng)其事，難怪盈盈生氣?！?/p>

莫大先生問道：“你后來怎地卻好了？”是修習(xí)了少林派的‘易筋經(jīng)’神功，是不是？”

令狐沖道：“不是。少林派方丈方證大師慈悲為懷，不念舊惡，答允傳授少林派無上內(nèi)功。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，而這門少林神功又不能傳授派外之人，只好辜負(fù)了方丈大師的一番美意?！蹦笙壬溃骸吧倭峙墒俏淞种械奶┥奖倍?。你其時已被逐出華山門墻，正好改投少林。那是千載難逢的機(jī)緣，卻為何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小侄自幼蒙恩師、師娘收留，養(yǎng)育之恩，粉身難報，只盼日后恩師能許小侄改過自新，重列門墻，決不愿貪生怕死，另投別派?！?/p>

莫大先生點頭道：“這也有理。如此說來，你的內(nèi)傷得愈，那是由于另一樁機(jī)緣了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正是。其實小侄的內(nèi)傷也沒完全治好。”

莫大先生凝視著他，說道：“少林派和你向來并無淵源，佛門中人雖說慈悲為懷，卻也不能隨便傳人以本門的無上神功。方證大師答應(yīng)以‘易筋經(jīng)’相授，你當(dāng)真不知是甚么緣故嗎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小侄確是不知，還望莫師伯示知?！?/p>

莫大先生道：“好！江湖上都說，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親身背負(fù)了你，來到少林寺中，求見方丈，說道只須方丈救了你的性命，她便任由少林寺處置，要殺要剮，絕不皺眉?！?/p>

令狐沖“啊”的一聲，跳了起來，將桌上一大碗酒都帶翻了，全身登時出了一陣?yán)浜梗肿惆l(fā)抖，顫聲道：“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”腦海中一片混亂，想起當(dāng)時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，一晚睡夢之中，聽到盈盈哭泣甚哀，說道：“你一天比一天瘦，我……我……”說得誠摯無比，自己心中感激，狂吐鮮血，就此人事不知。待得清醒，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間斗室之中，方生大師已費了無數(shù)心力為己施救。自己一直不知如何會到少林寺中，又不知盈盈到了何處，原來竟是她舍命相救，不由得熱淚盈眶，跟著兩道眼淚撲簌簌的直流下來。

莫大先生嘆道：“這位任大小姐雖然出身魔教，但待你的至誠至情，卻令人好生相敬。少林派中，辛國梁、易國梓、黃國柏、覺月禪師四名大弟子命喪她手。她去到少林，自無生還之望，但為了救你，她……她是全不顧己了。方證大師不愿就此殺她，卻也不能放她，因此將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山洞之中。任大小姐屬下那許多三山五岳之輩，自然都要去救她出來。聽說這幾個月來，少林寺沒一天洛陽，擒到的人，少說也有一百來人了?！?/p>

令狐沖心情激蕩，良久不能平息，過了好一會，才問：“莫師伯，你剛才說，大家爭著要做頭子，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，那是怎么一回事？”

莫大先生嘆了口氣，道：“這些旁門左道的人物，平日除了聽從任大小姐的號令之外，個個狂妄自大，好勇斗狠，誰也不肯服誰。這次上少林寺救人，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(xué)的祖宗，事情很是棘手，何況單獨去闖寺的，個個有去無回。因此上大家說要廣集人手，結(jié)盟而往。既然結(jié)盟，便須有個盟主。聽說這些日子來為了爭奪盟主之位，許多人動上了手，死的死，傷的傷，著實損折了不少人。令狐老弟，我看只有你急速趕去，才能制得住他們。

你說甚么話，那是誰也不敢違拗的，哈哈，哈哈！”

莫大先生這么一笑，令狐沖登時滿臉通紅，情知他這番話不錯，但群豪服了自己，只不過是瞧在盈盈的面上，而盈盈日后知道，一定要大發(fā)脾氣，突然間心念一動：“盈盈對我情意深重，可是她臉皮子薄，最怕旁人笑話于她，說她對我落花有意，而我卻流水無情。我要報答她這番厚意，務(wù)須教江湖上好漢眾口紛傳，說道令狐沖對任大小姐一往情深，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。

我須孤身去闖少林，能救得出她來，那是最好，倘若救不出，也要鬧得眾所周知?！闭f道：“山派的定閑、定逸兩位師伯上少林寺去，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，請他放了這位任小姐出來，以免釀成一場大動干戈的流血浩劫?！?/p>

莫大先生點頭道：“怪不得，怪不得！我一直奇怪，定閑師太如此老成待重之人，怎么會放心由你陪伴她門下的姑娘、尼姑，自己卻另行他往，原來是為你作說客去了?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莫師伯，小侄既知此事，著急得了不得，恨不得插翅飛去少林寺，瞧瞧兩位師太求情的結(jié)果如何。只是山派這些師姊妹都是女流之輩，倘若途中遇上了甚么意外，可又難處?！?/p>

莫大先生道：“你盡管去好了！”令狐沖喜道：“我先去不妨？”莫大先生不答，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，咿咿呀呀的拉了起來。

令狐沖知道他既這么說，那便是答應(yīng)照料山派一眾弟子了，這位莫師伯武功識見，俱皆非凡，不論他明保還是暗護(hù)，山派自可無虞，當(dāng)即躬身行禮，說道：“深感人德?！?/p>

莫大先生笑道：“五岳劍派，同氣連枝。我?guī)蜕脚傻拿?，要你來謝甚么？那位任大小姐得知，只怕要喝醋了。”

令狐沖道：“小侄告辭。山派眾位師姊妹，相煩莫師伯代為知照。”說著直沖出店。

一凝步，向江中望去，只見坐船的窗中透出燈光，倒映在漢水之中，一條黃光，緩緩閃動。身后小酒店中，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，靜夜聽來，甚是凄清。



第26章圍寺

令狐沖向北疾行，天明時到了一座大鎮(zhèn)，走進(jìn)一家飯店。洛陽最出名的點心是豆皮，以豆粉制成粉皮，裹以菜肴，甚是可口。令狐沖連盡三大碟，付帳出門。

只見迎面走來一群漢子，其中一人又矮又胖，赫然便是“黃河老祖”之一的老頭子。令狐沖心中人喜，大聲叫道：“老頭子！你好阿?！?/p>

老頭子一見是他，登時臉上神色尷尬之極，遲疑半響，刷的一聲，抽出了大刀。

令狐沖又向前迎了一步，說道：”祖千秋……”只說了三個字，老頭子舉刀便向他砍將過來，可是這一刀雖然力勁勢沉，準(zhǔn)頭卻是奇差，和令狐沖肩頭差著一尺有余，呼的一聲，直削了下去。令狐沖嚇了一跳，向后躍開，叫道：“老先生，我……我是令狐沖！”

老頭子叫道：”我當(dāng)然知道你是令狐沖。眾位朋友聽了，圣姑當(dāng)日曾有令諭，不論哪一人見到令狐沖，務(wù)須將他殺了，圣姑自當(dāng)重重酬謝。這一句話，大伙兒可都知道么？”

眾人轟然道：“咱們都知道的。”眾人話雖如此，但大家你瞧瞧我，我瞧瞧你，臉上神情甚是古怪，并無一人拔刀刃動手，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，似覺十分有趣。

令狐沖臉上一紅，想起那日盈盈要老頭子等傳言江湖，務(wù)須將自己殺了，她是既盼自己再不離開她身邊，又要群豪知道，她任大小姐決非癡戀令狐沖，反而恨他入骨。此后多經(jīng)變故，早將當(dāng)時這句話忘了，此刻聽老頭子這么說，才想起她這號令尚未通傳取消。

當(dāng)時老頭子等傳言出去，群豪已然不信，待得她為救令狐沖之命，甘心赴少林寺就死，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來，登時轟動江湖。人人固贊她情深義重，卻也不免好笑，覺得這位大小姐太也要強(qiáng)好勝，明明愛煞了人家，卻又不認(rèn)，拚命掩飾，不免欲蓋彌彰。這件事不但盈盈屬下那些左道旁門的好漢知之甚詳，連正派中人也多有所聞，日常閑談，往往引為笑柄。

此刻群豪突然見到令狐沖出現(xiàn)，驚喜交集之下，卻也有些不知所措。

老頭子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圣姑有令，叫我們將你殺了。但你武功甚高，適才我這一刀砍你不中，承你手下留情，沒取我性命，足感盛情。眾位朋友，大家親眼目睹，咱們決不是不肯殺令狐公子，實在是殺他不了，我老頭子不行，當(dāng)然你們也都不行的了。是不是？”

眾人哈哈大笑，都道：“正是！”一人道：“適才咱們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斗，雙方打得筋疲力盡，誰也殺不了誰，只好不打。大伙兒再不妨斗斗酒去。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漢，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，日后見到圣姑，也好有個交代?！比汉腊舾箍裥?，都道：“妙極，妙極！”又一人笑道：“圣姑只要咱們殺了令狐公子，可沒規(guī)定非用刀子不可。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，那也是可以啊。這叫做不能力敵，便當(dāng)智取?！?/p>

群豪歡呼大叫，簇?fù)碇詈鼪_上了當(dāng)?shù)刈畲蟮囊婚g酒樓，四十余人坐滿了六張桌子。幾個人敲臺拍凳，大呼：“酒來！”

令狐沖一坐定后，便問：“圣姑到底怎樣啦？這可急死我了。”

群豪聽他關(guān)心盈盈，盡皆大喜。

老頭子道：“大伙兒定了十二月十五，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出寺。這些日子來，卻為了誰做盟主之事，大家爭鬧不休，大傷和氣，令狐公子駕到，那是再好不過了。這盟主若不是你當(dāng)，更有誰當(dāng)？倘若別人當(dāng)了，就算接了圣姑出來，她老人家也必不開心?！?/p>

一個白須老者笑道：“是啊。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，縱然一時遇上阻難，接不到圣姑，她老人家只須得知訊息，心下也是歡喜得緊。這盟主一席，天造地設(shè)，是由令狐公子來當(dāng)?shù)牧恕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是誰當(dāng)盟主，那是小事一件，只須救得圣姑出來，在下便是粉身碎骨，也所甘愿?！边@幾句話倒不是隨口胡謅，他感激盈盈為己舍身，若要他為盈盈而死，那是一往無前，決不用想上一想。不過如在平日，這念頭在自己心頭思量也就是了，不用向人宣之于口，此刻卻要拚命顯得多情多義，好叫旁人不去笑話盈盈。

群豪一聽，更是心下大慰，覺得圣姑看中此人，眼光委實不錯。

那白發(fā)老者笑道：“原來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義的英雄，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訛傳那般，說道令狐公子置身事外，全不理會，可教眾人心涼了?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這幾個月來，在下失手身陷牢籠，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。

但日夜思念圣姑，想得頭發(fā)也白了。來來來，在下敬眾位朋友一杯，多謝各位為圣姑出力?！闭f著站起身來，舉杯一飲而盡，群豪也都干了。

令狐沖道：“老先生，你說許多朋友在爭盟主之位，大傷和氣，事不宜遲，咱們便須立即趕去勸止。”老頭子道：“正是。祖千秋和夜貓子都已趕去了。我們也正要去?！绷詈鼪_道：“不知大伙兒都在哪里？”老頭子道：“都在黃保坪聚會?！绷詈鼪_道：“黃保坪？”那白須老者道：“那是在襄陽以西的荊山之中。”

令狐沖道：”咱們快些吃飯喝酒，立即去黃保坪。咱們已斗了三日三夜酒，各位費盡心機(jī)，始終灌不死令狐沖，日后見到圣姑，已大可交代了。”

群豪大笑，都道：“令狐公子酒量如海，只怕再斗三日三夜，也奈何不了你?！?/p>

令狐沖和老頭子并肩而行，問道：“令愛的病，可大好了？”

老頭子道：“多承公子關(guān)懷，她雖沒怎么好，幸喜也沒怎么壞?！?/p>

令狐沖心中一直有個疑團(tuán)，眼見余人在身后相距數(shù)丈，便問：“眾位朋友都說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。在下委實不明其中原因，圣姑小小年紀(jì)，怎能廣施恩德于這許多江湖朋友？”老頭子問道：“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緣由？”

令狐沖搖頭道：“不知?！崩项^子道：“公子不是外人，原本不須相瞞，只是大家向圣姑立過誓，不能泄漏此中機(jī)密。請公子恕罪?！绷詈鼪_點頭道：“既不便說，還是不說的好?！崩项^子道：“日后由圣姑親口向公子說，那不是好得多么？”令狐沖道：“但愿此日越早到來越好。”

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兩批好漢，也都是去黃保坪的，三伙人相聚，已有一百余人。

群豪趕到黃保坪時已是深夜，群雄聚會處是在黃保坪以西的荒野。還在里許之外，便已聽到人聲嘈雜，有人粗聲喝罵，有人尖聲叫嚷。令狐沖加快腳步奔去，月光之下，只見群山圍繞的一塊草坪上，黑壓壓地聚集著無數(shù)人眾，一眼望去，少說也有千余人。

只聽有人大聲說道：“盟主，盟主，既然稱得這個‘主’字，自然只好一人來當(dāng)。你們六個人都要當(dāng)，那還成甚么盟主？”

另一人道：“我們六個人便是一個人，一個人便是六個人。你們都聽我六兄弟的號令，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。你再羅里羅嗦，先將你撕成四塊再說?！?/p>

令狐沖不用眼見其人，便知是“桃谷六仙”之一，但他六兄弟說話聲音都差不多，卻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個。

先前那人給他一嚇，登時不敢再說。但群雄對“桃谷六仙”顯然心中不服，有的在遠(yuǎn)處叫罵，有的躲在黑暗中大聲嘻笑，更有人投擲石塊泥沙，亂成一團(tuán)。

桃時仙大聲嚷道：“是誰向老子投擲石塊？”黑暗中有人道：“是你老子?！碧一ㄏ膳溃骸吧趺矗磕闶俏腋绺绲睦献?，也就是我的老子了？”有人說道：“那也未必！”登時數(shù)百人齊聲轟笑。桃花仙道：“為甚么未必？”

另一人道：“這個我也不知道。我只生一個兒子?！碧腋傻溃骸澳阒簧粋€兒子，跟我有甚么相干？”又一個粗嗓子的大聲笑道：“跟你沒相干，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?！碧腋上傻溃骸半y道跟我相干么？”先一人笑道：“那得看相貌像不像?！碧覍嵪傻溃骸澳阏f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，出來瞧瞧。”

那人笑道：“有甚么好瞧的，你自己照鏡子好了！”

突然之間，四條人影迅捷異常的縱起，一撲向前，將那人從黑暗中抓了出來。這人又高又大，足足有二百來斤，給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，竟絲毫動彈不得。四人將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。桃實仙道：“不像我，我哪有這樣難看？老三，只怕有些像你。”桃枝仙道：“呸，我就比你難看嗎？天下英雄在此，不妨請大伙兒品評品評?！?/p>

群雄早就見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，面貌丑陋，要說哪一個更好看些，這番品評功夫可也真著實不易，這時眼見那大漢給四仙抓在手中，頃刻之間便會給撕成了四塊，人人栗栗危懼，誰也笑不出來。

令狐沖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氣，一個不對，便會將這大漢撕了，朗聲說道：“桃谷六仙，讓我令狐沖來品評品評如何？”說著緩步從暗處走了出來。

群雄一聽到“令狐沖”三字，登時聳動，千余對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。

令狐沖卻目不轉(zhuǎn)晴的凝視著桃谷四仙，唯恐他們一時興起，登時便將這大漢撕裂，說道：“你們將這位朋友放下，我才瞧得清楚?！碧夜人南僧?dāng)即將他放下。

這條大漢身材雄偉已極，站在當(dāng)?shù)?，便如一座鐵塔相似。他適才死里逃生，已然嚇得魂不附體，臉如死灰，身子籟籟發(fā)抖。他明知如此當(dāng)眾發(fā)抖，實非英雄行徑，可是全身自己要抖，卻也勉強(qiáng)不來，要想說幾句撐門面之言，只顫聲道：“我……我……我令狐沖見他嚇得厲害，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，向桃谷六仙道：“六位桃兄，你們的相貌和這位朋友全然不像，可比他俊美得多了。桃根仙骨格清奇、桃干仙身材魁偉、桃枝仙四肢修長、桃葉仙眉清目秀、桃花仙呢……這個……這個目如朗星，桃實仙精神飽滿，任誰一見到，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俠仗義的玉面英雄，英俊少……這個英俊中年?！?/p>

群雄聽了，盡皆大笑。桃谷六仙更是大為高興。

老頭子吃過這六兄弟的苦頭，知道他們極不好惹，跟著湊趣，說道：“依在下之見，環(huán)顧天下英雄，武功高的固多，說到相貌，那是誰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?！?/p>

群豪跟著起哄，有的說：“豈僅俊美而已，簡直是風(fēng)流瀟灑。前無古人，后無來者?！庇械恼f：“潘安退避三舍，宋玉甘拜下風(fēng)?！庇械恼f：“武林中從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，自當(dāng)算他們六位。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?！?/p>

桃谷六仙不知眾人取笑自己，還道是真心稱贊，更加笑得合不攏嘴。桃枝仙道，“我媽當(dāng)年說咱六個是丑八怪，原來說得不對?！庇腥诵Φ溃骸爱?dāng)然不對了，你們只有六個人，怎能成為丑八怪？”有人輕道：“加上他們爹娘……”一句話沒說完，便給人掩住了嘴巴。

老頭子大聲道：“眾位朋友，大伙兒運氣不小。令狐公子正要單槍匹馬，獨闖少林，去接圣姑出來，道上遇到了我們，聽說大伙兒在此，便過來和大家商議商議。說到相貌之美，自然要算桃谷六仙……”群雄一聽，又都轟笑。

老頭子連連搖手，在眾人大笑聲中繼續(xù)說道：“可是這闖少林、接圣姑的大事，和相貌如何，干系也不太大。以在下之見，咱們公奉令狐公子為盟主，請他主持全局，發(fā)號施令，大伙兒一體凜遵，眾位意下如何？”

群雄人人都知圣姑是為了令狐沖而陷身少林，令狐沖武功卓絕，當(dāng)日在洛陽和向問天聯(lián)手，大戰(zhàn)各路英雄，此事早已轟動江湖，但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，瞧在圣姑面上，也當(dāng)奉他為主，是以聽到老頭子的話，當(dāng)即歡聲雷動，許多人都鼓掌叫好。

桃花仙突然怪聲道：“咱們?nèi)ゾ热未笮〗?，救了她出來，是不是給令狐沖做老婆？”

群雄對任大小姐十分尊敬，雖覺桃花仙這話沒錯，卻誰也不敢公然稱是。

令狐沖更十分尷尬，只好默不作聲。

桃葉仙道：“他又得老婆，又做盟主，那可太過便宜他了。我們?nèi)退壤掀?，盟主卻要我們六兄弟來做。”桃根仙道：“正是！除非他本事強(qiáng)過我們，卻又當(dāng)別論。”

驀地里桃根、桃干、桃枝、桃實四仙一齊動手，將令狐沖四肢抓住，提在空中。他四人出手實在太快，事先又無半點朕兆，說抓便抓，令狐沖竟然閃避不及。

群雄齊聲驚呼：“使不得，快放手！”

桃葉仙笑道：“大家放心，我們決不傷他性命，只要他答應(yīng)讓我們六兄弟做盟主……”

一句話沒說完，桃根、桃干、桃枝、桃實四仙忽地齊聲怪叫，忙不迭的將令狐沖拋下，嚷道：“啊喲，你……你使甚么妖法？”

原來令狐沖手足分別被四人抓住，也真怕四人傻頭傻腦，甚么怪事都做得出來，別要真的將自己撕了，當(dāng)即運起吸星大法。桃谷四仙只覺內(nèi)力源源從掌心中外泄，越是運功相抗，內(nèi)力奔瀉得越快，驚駭之下，立即撒手。令狐沖腰背一挺，穩(wěn)穩(wěn)站直。

桃葉仙忙問：“怎么？”桃根仙、桃實仙齊道：“這……這令狐沖的功夫好奇怪，咱們可抓他不住?！碧腋上傻溃骸安皇亲ニ蛔。呛鋈恢g，不想抓他了?！比盒蹥g呼之聲大作，都道：“桃谷六仙，你們這次可服了么？”

桃根仙道：”令狐沖是我們六兄弟的好朋友，令狐沖就是桃谷六仙，桃谷六仙就是令狐沖。令狐沖來當(dāng)盟主，就等如是桃谷六仙當(dāng)盟主，那有甚么不服？”桃花仙道：“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？你們問得太笨了。”

群雄見桃谷六仙的神情，料想適才抓住令狐沖時暗中已吃了虧，只是死要面子，不肯承認(rèn)，雖不明其中緣由，卻都嘻笑歡呼。

令狐沖道：“眾位朋友，咱們這次去迎接圣姑，并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許多朋友。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，少林七十二絕技數(shù)百年來馳名天下，任何門派都不能與之抗衡。但咱們?nèi)硕鄤荼?，除了這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，尚有不少好漢前來。咱們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，十個打一個，總也打贏了?！?/p>

眾人轟叫：“對，對！難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頭六臂不成？”

令狐沖又道：“可是少林寺的大師們雖留住了圣姑，卻也沒有為難于她。

寺中大師都是有道的高僧，慈悲為懷，令人好生相敬。咱們縱然將少林寺毀了，只怕江湖上的好漢要說我們倚多為勝，不是英雄所為。因此依在下之見，咱們須得先禮后兵，如能說得少林寺讓了一步，對圣姑和其他朋友們不再留難，免得一場爭斗，那是再好不過。”

祖千秋道：“令狐公子之言，正合我意，倘若當(dāng)真動手，雙方死傷必多?！?/p>

桃枝仙道：“令狐公子之言，卻不合我意。雙方如不動手，死傷必少，那還有甚么趣味？”祖千秋道：”咱們既奉令狐公子為盟主，他發(fā)號施令，大伙兒自當(dāng)聽從?！碧腋傻溃骸安诲e，這發(fā)號施令之事，還是由我們桃谷六仙來干好了?！?/p>

群雄聽他六兄弟盡是無理取鬧，阻撓正事，都不由得發(fā)惱，許多人手按刀柄，只待令狐沖稍有示意，便要將這六人亂刀分尸，他六人武功再高，終究擋不住數(shù)十人刀劍齊施。

祖千秋道：“盟主是干甚么的？那自然是發(fā)號施令的了。他如不發(fā)號施令，那還叫甚么盟主？這個‘主’字，便是發(fā)號施令之意。

桃花仙道：“既是如此，便單叫他一個‘盟’字，少了那‘主’字便了。”

桃葉仙搖頭道：“單叫一個“盟”字，多么別扭?！碧腋上傻溃骸耙牢业母咭姡瑔问且粋€‘盟’字既然別扭，便可拆將開來，稱他為‘明血’！”桃枝仙叫道：“錯了，錯了！‘盟’字拆開來，下面不是‘血’字，比‘血’字少了一撇。那是甚么字？”

桃谷六仙都不識那器皿的“皿”字，群雄任由他們出丑，無人出聲指點。

桃干仙道：“少了一些，也還是血。好比我割你一刀，割得深，出的血多，固然是血，倘若我顧念手足之情，割得很輕，出的血甚少，雖然少了些，那仍然是血?！碧抑ο膳溃骸澳愀钗乙坏叮退愀畹幂p，也不是顧念手足之情了。你為甚么要割我一刀？”桃干仙道：“我可沒有割，我手里也沒有刀?！碧一ㄏ傻溃骸叭绻闶掷镉械赌?？”

群雄聽他們越扯越遠(yuǎn)，不禁怒喝：“安靜些，大家聽盟主的號令?！?/p>

桃枝仙道：“他號令便號令好了，又何必安靜？”

令狐沖提高嗓子說道：“眾位朋友，屈指算來，離十二月十五還有十六日，大伙兒動身慢慢行去，到得嵩山，時候也差不多了。咱們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，乃是大張旗鼓而去。明日咱們?nèi)ベI布制旗，寫明‘天下英雄齊赴少林恭迎圣姑’的字樣，再多買些皮鼓，一路敲擊前往，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們聽到，先自心驚膽戰(zhàn)。”

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，聽他說要如此大鬧，都是不勝之喜，歡呼聲響震山谷。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穩(wěn)重之輩，但見大伙都喜胡鬧，也只有不置可否、捋須微笑而已。

次日清晨，令狐沖請祖千秋、計無施、老頭子三人去趕制旗幟，采辦皮鼓。到得中午時分，已寫就了數(shù)十面白布大旗，皮鼓卻只買到兩面。令狐沖道：“咱們便即起程，沿路經(jīng)過城鎮(zhèn)，不停添購便是。”

當(dāng)即有人擂起鼓來，群豪齊聲吶喊，列隊向北進(jìn)發(fā)。

令狐沖見過山派弟子在仙霞嶺上受人襲擊的情形，當(dāng)下與計無施等商議，派出七個幫會，兩幫在前作為前哨，兩幫左護(hù)，兩幫右衛(wèi)，另有一幫殿后接應(yīng)，余人則是中軍大隊；又派漢水的神烏幫來回傳遞消息。神烏幫是本地幫會，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勢力范圍，若有風(fēng)吹草動，自能盡早得悉。

群豪見他分派井井有條，除桃谷六仙外，盡皆悅服凜遵。

行了數(shù)日，沿途不斷有豪士來聚。旗幟皮鼓，越置越多，蓬蓬皮鼓聲中，二千余人喧嘩叫嚷，涌向少林。

這日將到武當(dāng)山腳下。令狐沖道：“武當(dāng)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，聲勢之盛，僅次于少林。咱們這次去迎接圣姑，連少林派也不想得罪，自然更不想得罪武當(dāng)派了。咱們還是避道而行，以示對武當(dāng)派掌門人沖虛道長尊重之意。不知諸位意下如何？”老頭子道：“令狐公子怎么說，便怎么行。咱們只須接到圣姑，那便心滿意足，原不必旁生枝節(jié)，多樹強(qiáng)敵。倘若接不到圣姑，就算將武當(dāng)山踏平了，又有個屁用？”

令狐沖道：“如此甚好！便請傳下令去，偃旗息鼓，折向東行?！?/p>

當(dāng)下群豪改道東行。這日正行之際，迎面有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，驢后隨著兩名鄉(xiāng)農(nóng)，一個挑著一擔(dān)菜，另一個挑著一擔(dān)山柴。毛驢背上騎著個老者，彎著背不住咳嗽，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(bǔ)釘。群豪人數(shù)眾多，手持兵刃，一路上大呼小叫，聲勢甚壯，道上行人見到，早就避在一旁。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，向群豪直沖過來。

桃根仙罵道：“干甚么的？”伸手一推，那毛驢一聲長嘶，摔了出去，喀喇幾聲，腿骨折斷。驢背上老者摔倒在地，哼哼卿卿的半天爬不起來。

令狐沖好生過意不去，當(dāng)即縱身過去扶起，說道：“真對不起。老丈，可摔痛了嗎？”

那老者哼哼卿卿，說道：“這……這……這算甚么？我窮漢兩名鄉(xiāng)農(nóng)放下肩頭擔(dān)子，站在大路正中，雙手叉腰，滿臉怒色。挑菜的漢子氣喘吁吁的道：“這里是武當(dāng)山腳下，你們是甚么人，膽敢在這里出手打人？”桃根仙道：“武當(dāng)山腳下，那便怎地？”那漢子道：“武當(dāng)山腳下，人人都會武功。

你們外路人到這里來撒野，當(dāng)真是不知死活，自討苦吃?！?/p>

群豪見這二人面黃肌瘦，都是五十來歲年紀(jì)，這挑菜的說話中氣不足，居然自稱會武，登時有數(shù)十人大笑起來。

桃花仙笑道：“你也會武功？”那漢子道：“武當(dāng)山腳下，三歲孩兒也會打拳，五歲孩子就會使劍，那有甚么希奇？”桃花仙指著那挑柴漢子，笑道：“他呢？他會不會使劍？”挑柴的漢子道：“我……我……小時候?qū)W過幾個月，有幾十年沒練，這功夫……咳咳，可都擱下了?！碧舨说牡溃骸拔洚?dāng)派武功天下第一，只要學(xué)過幾個月，你就不是對手。”桃葉仙笑道：“那么你練幾手給我們瞧瞧?！?/p>

挑柴漢子道：“練甚么？你們又看不懂?！比汉擂Z然大笑，都道：“不懂也得瞧瞧?！碧舨駶h子道：“唉，既然如此，我便練幾手，只不知是否還記得全？哪一位借把劍來。”

當(dāng)下便有一人笑著遞了把劍過去。那漢子接了過來，走到干硬的稻田中，東刺一劍、西劈一劍的練了起來，使得三四下，忽然忘記了，搔頭凝思，又使了幾招。

群豪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，身手又笨拙之極，無不捧腹大笑。

那挑菜漢子道：“有甚么好笑？讓我來練練，借把劍來?！苯恿碎L劍在手，便即亂劈亂刺，出手極快，猶如發(fā)瘋一般，更引人狂笑不已。

令狐沖初時也是負(fù)手微笑，但看到十幾招時，不禁漸覺訝異，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個遲緩，一個迅捷，可是劍法中破綻之少，實所罕見。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，但劍招古樸渾厚，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(fā)揮得一二成，其余的卻是蓄勢以待，深藏不露，當(dāng)即跨上幾步，拱手說道：“今日拜見兩位前輩，得睹高招，實是不勝榮幸?！闭Z氣甚是誠懇。

兩名漢子收起長劍。那挑柴的瞪眼道：“你這小子，你看得懂我們的劍法么？”令狐沖道：“不敢說懂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，這個‘懂’字，哪里說得上？武當(dāng)派劍法馳名天下，果然令人嘆為觀止。”那挑菜漢子道：“你這小子，叫甚么名字？”

令狐沖還未答話，群豪中已有好幾人叫了起來：“甚么小子不小子的？”

“這位是我們的盟主，令狐公子?！薄班l(xiāng)巴佬，你說話客氣些！”

挑柴漢子側(cè)頭道：“令狐瓜子？不叫阿貓阿狗，卻叫甚么瓜子花生，名字難聽得緊?！绷詈鼪_抱拳道：“令狐沖今日得見武當(dāng)神劍，甚是佩服，他日自當(dāng)上山叩見沖虛道長，謹(jǐn)致仰慕之誠。兩位尊姓大名，可能示知嗎？”

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，說道：“你們這許多人，嘩啦嘩啦的，打鑼打鼓，可是大出喪嗎？”

令狐沖情知這兩人必是武當(dāng)派高手，當(dāng)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：“我們有一位朋友，給拘留在少林寺中，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，請他老人家慈悲開釋?！碧舨藵h子道：“原來不是大出喪！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，賠不賠錢？”

令狐沖順手牽過三匹駿馬，說道：“這三匹馬，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，只好請前輩將就騎騎。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，大有沖撞，還請恕罪?！闭f著將三匹馬送將過去。

群豪見令狐沖神態(tài)越來越謙恭，絕非故意做作，無不大感詫異。

挑菜漢子道：“你既知我們的劍法了得，想不想比上一比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晚輩不是兩位的敵手?！碧舨駶h子道：“你不想比，我倒想比比?！蓖嵬嵝毙钡囊粍?，向令狐沖刺來。令狐沖見他這一劍籠罩自己上身九處要害，確是精妙。叫道：“好劍法！”拔出長劍，反刺過去。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一劍。令狐沖長劍回轉(zhuǎn)，也削在空處。兩人連出七八劍，每一劍都刺在空處，雙劍未曾一交。但那挑柴漢子卻一步又一步的倒退。

那挑菜漢子叫道：“瓜子花生，果然有點門道?！碧崞饎硪魂噥y刺亂削，剎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。每一劍都不是劈向令狐沖，劍鋒所及，和他身子差著七八尺。

令狐沖提起長劍，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一式，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一招，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。但兩人一見他出招，便神情緊迫，或跳躍閃避，或舞劍急擋。

群豪都看得呆了，令狐沖的劍刃明明離他們還有老大一截，他出劍之時又無半點勁風(fēng)，決非以無形劍氣之類攻人，為何這兩人如此避擋唯恐不及？

看到此時，群豪都已知這兩人乃是身負(fù)深湛武功的高手。他們出招攻擊之時雖仍一個呆滯，一個癲狂，但當(dāng)閃避招架之際，身手卻輕靈沉穩(wěn)，兼而有之，同時全神貫注，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。

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，劍法大變，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，勢道雄渾，挑菜漢疾趨疾退，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。令狐沖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，竟不再動，一雙目光有時向挑柴漢瞪視，有時向挑菜漢斜睨。他目光到處，兩漢便即變招，或大呼倒退，或轉(zhuǎn)攻為守。

計無施、老頭子、祖千秋等武功高強(qiáng)之士，已漸漸瞧出端倪，發(fā)覺兩個漢子所閃避衛(wèi)護(hù)的，必是令狐沖目光所及之處，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。

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，令狐沖目光射他小腹處的“商曲穴”，那漢子一劍沒使老，當(dāng)即回過，擋在自己“商曲穴”上。這時挑菜漢挺劍向令狐沖作勢連刺，令狐沖目光看到他左頸“天鼎穴”處，那漢子急忙低頭，長劍砍在地下，深入稻田硬泥，倒似令狐沖的雙眼能發(fā)射暗器，他說甚么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“天鼎穴”相對。

兩名漢子又使了一會劍，全身大汗淋漓，頃刻間衣褲都汗?jié)窳恕?/p>

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看，一言不發(fā)，這時突然咳嗽一聲，說道：“佩服，佩服，你們退下吧！”兩名漢子齊聲應(yīng)道：“是！”但令狐沖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(fù)，不離二人身上要穴。二人一面舞劍，一面倒退，始終擺脫不了令狐沖的目光。那老頭道：“好劍法！令狐公子，讓老漢領(lǐng)教高招?！绷詈鼪_道：“不敢當(dāng)！”轉(zhuǎn)過頭來，向那老者抱拳行禮。

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狐沖目光的羈絆，同時向后縱出，便如兩頭大鳥一般，穩(wěn)穩(wěn)的飛出數(shù)丈之外。群豪忍不住齊聲喝采，他二人劍法如何，難以領(lǐng)會，但這一下倒縱，躍距之遠(yuǎn)，身法之美，誰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。

那老者道：“令狐公子劍底留情，若是真打，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(chuàng)，豈能讓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？快來謝過了?！?/p>

兩名漢子飛身過來，一躬到地。挑菜漢子說道：“今日方知天外有天，人上有人。公子高招，世所罕見，適才間言語無禮，公子恕罪。”令狐沖拱手還禮，說道：“武當(dāng)劍法，的是神妙。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，一剛一柔，可是太極劍法嗎？”挑菜漢道：“卻教公子見笑了。我們使的是‘兩儀劍法’，劍分陰陽，未能混而為一?！绷詈鼪_道：“在下在旁觀看，勉強(qiáng)能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。要是當(dāng)真出于相斗，也未必便能乘隙而進(jìn)?！?/p>

那老頭道：“公子何必過謙？公子目光到處，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。唉，這路劍法……這路劍法……”不住搖頭，說道：“五十余年前，武當(dāng)派有兩位道長，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(shù)十年心血，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，亦剛亦柔，唉！”長長一聲嘆息，顯然是說：“哪知遇到劍術(shù)高手，還是不堪一擊。”

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道：“這兩位大叔劍術(shù)已如此精妙。武當(dāng)派沖虛道長和其余高手，自必更是令人難窺堂奧。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(dāng)山腳下，只因身有要事，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，甚為失禮。此事一了，自當(dāng)上真武觀來，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?！绷詈鼪_為人本來狂傲，但適才見二人劍法剛?cè)岵?jì)，內(nèi)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，雖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綻，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，因之心下的確好生佩服，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(dāng)派中的一流高手，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。

那老者點頭道：“年紀(jì)輕輕，身負(fù)絕藝而不驕，也當(dāng)真難得。令狐公子，你曾得華山風(fēng)清揚(yáng)前輩的親傳嗎？”令狐沖心頭一驚：“他目光好生厲害，竟然知道我所學(xué)的來歷。我雖不能吐露風(fēng)太師叔的行跡，們他既直言相詢，可不能撒謊不認(rèn)?！闭f道：“晚輩有幸，曾學(xué)得風(fēng)太師叔劍術(shù)的一些皮毛。”

這句話模棱兩可，并不直認(rèn)曾得風(fēng)清揚(yáng)親手傳劍。

那老者微笑道：“皮毛，皮毛！嘿嘿，風(fēng)前輩劍術(shù)的皮毛，便已如此了得么？”從挑柴漢下中接過長劍，握在左手，說道：“我便領(lǐng)教一些風(fēng)老前輩劍術(shù)的皮毛?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晚輩如何敢與前輩動手？”

那老者又微微一笑，身子緩緩右轉(zhuǎn)，左手持劍向上提起，劍身橫于胸前，左右雙掌掌心相對，如抱圓球。令狐沖見他長劍未出，已然蓄勢無窮，當(dāng)下凝伸注視。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，成一弧形。令狐沖只覺一股森森寒氣，直逼過來，若不還招，已勢所不能，說道：“得罪了！”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，只得虛點一劍。突然之間，那老者劍交右手，寒光一閃，向令狐沖頸中劃出。這一下快速無倫，旁觀群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聲來。但他如此奮起一擊，令狐沖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，長劍刺出，徑指他脅下“淵液穴”。

那老者長劍豎立，當(dāng)?shù)囊宦曧?，雙劍相交，兩人都退開了一步。令狐沖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，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(fā)麻。那老者“咦”的一聲，臉上微現(xiàn)驚異之色。

那老者又是劍交左手，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。令狐沖見他劍勁連綿，護(hù)住全身，竟無半分空隙，暗暗驚異：“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，竟能如此毫無破綻。他若以此相攻，那可如何破法？任我行前輩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(qiáng)，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。難道一人使劍，竟可全無破綻？”心下生了怯意，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。

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，左手劍不住抖動，突然平刺，劍尖急顫，看不出攻向何處。

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沖上盤七大要穴，但就因這一搶攻，令狐沖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，這些破綻不用盡攻，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，登時心中一寬：“他守御時全無破綻，攻擊之時，畢竟仍然有隙可乘。”當(dāng)下長劍平平淡淡的指向?qū)Ψ阶竺?。那老者倘若繼續(xù)挺劍前刺，左額必先中劍，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沖時，已然遲了一步。

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，已然圈轉(zhuǎn)。突然之間，令狐沖眼前出現(xiàn)了幾個白色光圈，大圈小圈，正圈斜圈，閃爍不已。他眼睛一花，當(dāng)即回劍向?qū)Ψ絼θπ惫?。?dāng)?shù)囊豁?，雙劍再交，令狐沖只感手臂一陣酸麻。

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，過不多時，他全身已隱在無數(shù)光陰之中，光圈一個未消，另一個再生，長劍雖使得極快，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(fēng)之聲，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(dá)于化境。這時令狐沖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，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(hù)住了他全身。那老者純采守勢，端的是絕無破綻?？墒沁@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，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一般，緩緩涌來。

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，而是以數(shù)十招劍法混成的守勢，同時化為攻勢。

令狐沖無法抵御，只得退步相避。

他退一步，光圈便逼進(jìn)一步，頃刻之間，令狐沖已連退了七八步。

群豪眼見盟主戰(zhàn)況不利，已落下風(fēng)，屏息而觀，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。

桃根仙忽道：“那是甚么劍法？這是小孩子亂畫圈兒，我也會畫?！碧一ㄏ傻溃骸拔襾懋嬋Γㄈ槐人嫷眠€要圓。”桃枝仙道：“令狐兄弟，你不用害怕，倘若你打輸了，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，給你出氣?！碧胰~仙道：“此言差之極矣，第一，他是令狐盟主，不是令狐兄弟。第二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？”桃枝仙道：“令狐沖雖然做了盟主，年紀(jì)總還是比我小，難道一當(dāng)盟主，便成為令狐哥哥、令狐伯伯、令狐爺爺、令狐老太爺了？”

這時令狐沖又再倒退，群豪都十分焦急，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亂語，更增惱怒。

令狐沖再退一步，波的一聲，左足踏入了一個小水坑，心念一動：“風(fēng)太師叔當(dāng)日諄諄教導(dǎo)，說道天下武術(shù)千變?nèi)f化，神而明之，存乎一心，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精妙，只要是有招，便有破綻。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，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故手，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。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(zhuǎn)如意，竟無半分破綻，可是我瞧不出破綻，未必便真無破綻，只是我瞧不出而已?！?/p>

他又退幾步，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(shù)圓圈，摹地心想：“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，便是破綻。但若不是破綻，我一劍刺入，給他長劍這么一絞，手臂便登時斷了?！?/p>

又想：“幸好他如此攻逼，只能漸進(jìn)，當(dāng)真要傷我性命，卻也不易。但我一味退避，終究是輸了。此仗一敗，大伙兒心虛氣餒，哪里還能去闖少林，救盈盈？”想到盈盈對自己情深義重，為她斷送一條手臂，又有何妨？內(nèi)心深處，竟覺得為她斷送一條手臂，乃是十分快慰之事，又覺自己負(fù)她良多，須得為她受到甚么重大傷殘，方能稍報深恩。

言念及此，內(nèi)心深處，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，當(dāng)下手臂一伸，長劍便從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(jìn)去。

當(dāng)?shù)囊宦暣箜?，令狐沖只感胸口劇烈一震，氣血翻涌，一只手臀卻仍然完好。

那老者退開兩步，收劍而立，臉上神色古怪，既有驚詫之意，亦有慚愧之色，更帶著幾分惋惜之情，隔了良久，才道：“令狐公子劍法高明，膽識過人，佩服，佩服！”

令狐沖此時方知，適才如此冒險一擊，果然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，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，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，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于其中，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中，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。他一逞而成，心下暗叫：“僥幸，僥幸！”只覺得一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，當(dāng)即躬身道：“前輩劍法通神，承蒙指教，晚輩得益非淺?！边@句話倒不是尋常的客套，這一戰(zhàn)于他武功的進(jìn)益確是大有好處，令他得知敵人招數(shù)中之最強(qiáng)處，竟然便是最弱處，最強(qiáng)處都能擊破，其余自是迎刃而解了。

高手比劍，一招而決。那老者即見令狐沖敢于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，以后也就不必再比。他向令狐沖凝視半晌，說道：“令狐公子，老朽有幾句話，要跟你說。”令狐沖道：“是，恭聆前輩教誨?！蹦抢险邔㈤L劍交給挑菜漢子，往東走去。令狐沖將長劍拋在地下，跟隨其后。

到得一棵大樹之旁，和群豪已相去數(shù)十丈，雖可互相望見，話聲卻已傳不過去。那老者在樹蔭下坐了下來，指著樹旁一塊圓石，道：“請坐下說話。”

待令狐沖坐好，緩緩說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年輕一輩人物之中，如你這般人才武功，那是少有得很了?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不敢。晚輩行為不端，聲名狼藉，不容于師門，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？“那老者道：“我輩武人，行事當(dāng)求光明磊落，無愧于心。你的所作所為，雖然有時狂放大膽，不拘習(xí)俗，卻不失為大丈夫的行徑。我暗中派人打聽，并沒查到你甚么真正的劣跡。江湖上的流言蜚語，未足為憑。”

令狐沖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，句句都打進(jìn)了心坎之中，不由得好生感激，又想：“這位前輩在武當(dāng)派中必定位居尊要，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。”

那老者又道：“少年人鋒芒太露，也在所難免。岳先生外貌謙和，度量卻嫌不廣……”令狐沖當(dāng)即站起，說道：“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，晚輩不敢聞師之過?！?/p>

那老者微微一笑，說道：“你不忘本，那便更好。老朽失言?！?/p>

忽然間臉色鄭重，問道：“你習(xí)這‘吸星大法’有多久了？”

令狐沖道：“晚輩于半年前無意中習(xí)得，當(dāng)初修習(xí)，實不知是‘吸星大法’?！?/p>

那老者點頭道：“這就是了！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，我內(nèi)力為你所吸，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。老朽有一言相勸，不知少俠能聽否？”令狐沖大是惶恐，躬身道：“前輩金石良言，晚輩自當(dāng)凜遵。”那老者道：“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(zhàn)，雖然威力奇大，可是于修習(xí)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，功行越深，為害越烈。少俠如能臨崖勒馬，盡棄所學(xué)妖術(shù)，自然最好不過，否則也當(dāng)從此停止修習(xí)?！?/p>

令狐沖當(dāng)日在孤山梅莊，便曾聽任我行言道，習(xí)了“吸星大法”后有極大后患，要自己答允參與魔教，才將化解之法相傳，其時自己曾予堅拒，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，更信所言非虛，說道：“前輩指教，晚輩決不敢忘。晚輩明知此術(shù)不正，也曾立意決不用以害人，只是身上既有此術(shù)，縱想不用，亦不可得?！?/p>

那老者點頭道：“據(jù)我所聞，確是如此。有一件事，要少俠行來，恐怕甚難。但英雄豪杰，須當(dāng)為人之所不能為。少林寺有一項絕藝易筋經(jīng)，少俠想來曾聽見過?！?/p>

令狐沖道，“正是。聽說這是武林中至高無上的內(nèi)功，即是少林派當(dāng)今第一輩的高僧大師，也有未蒙傳授的?！?/p>

那老者道，“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林，只怕此事不易善罷，不論哪一邊得勝，雙方都將損折無數(shù)高手，實非武林之福。老朽不才，愿意居間說項，請少林方丈慈悲為懷，將易筋經(jīng)傳于少俠，而少俠則向眾人善為開導(dǎo)，就此散去，將一場大禍消弭于無形。少俠以為如何？”令狐沖道：“然則被少休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？”那老者道：“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，又在江湖上興風(fēng)作浪，為害人間。方證大師將她幽禁，決不是為了報復(fù)本派私怨，實是出于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薩心腸。少俠如此人品武功，豈無名門淑女為配？何必拋舍不下這個魔教妖女，以致壞了聲名，自毀前程？”

令狐沖道：“受人之恩，必當(dāng)以報。前輩美意，晚輩衷心感激，卻不敢奉命。”

那老者嘆了口氣，搖頭道：“少年人溺于美色，脂粉陷阱，原是難以自拔?！?/p>

令狐沖躬身道：“晚輩告辭?！?/p>

那老者道：“且慢。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，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給老朽一點面子，你若依我所勸，老朽與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擔(dān)保，叫你重回華山派中。你信不信得過我？”

令狐沖不由得心動，重歸華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，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，聽他言語，必是武當(dāng)派中一位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那拜吥_色，他說可和方證方丈一同擔(dān)保，相信必能辦成此事。師父向來十分顧全同道的交誼，少林、武當(dāng)是當(dāng)今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，這兩派的頭面人物出來說項，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面子。師父對自己向來情同父子，這次所以傳書武林，將自己逐出門墻，自是因自己與向問天、盈盈等人結(jié)交，令師父無顏以對正派同道，但既有少林、武當(dāng)兩大掌門人出面，師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。但自己回歸華山，日夕和小師妹相見，卻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陰寒的山洞之中受苦？想到此處，登時胸口熱血上涌，說道：“晚輩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，枉自為人。此事不論成敗若何，晚輩若還留得命在，必當(dāng)上武當(dāng)山真武觀來，向沖虛道長和前輩叩謝。”

那老者嘆了口氣，說道：”你不以性命為重，不以師門為重，不以聲名前程為重，一意孤行，便是為了這個魔教妖女。將來她若對你負(fù)心，反臉害你，你也不怕后悔嗎？”

令狐沖道：“晚輩這條性命，是任小姐救的，將這條命還報了她，又有何足惜？”

那老者點頭道：“好，那你就去罷！”

令狐沖又躬身行禮，轉(zhuǎn)身回向群豪，說道：“走罷！”

桃實仙道：“那老頭兒跟你比劍，怎么沒分勝敗，便不比了？”適才二人比劍，確是勝敗未分，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敵，便即罷手，旁觀眾人都瞧不出其中關(guān)竅所在。

令狐沖道：“這位前輩劍法極高，再斗下去，我也必占不到便宜，不如不打了?！?/p>

桃實仙道：“你這就笨得很了。既然不分勝敗，再打下去你就一定勝了?！?/p>

令狐沖笑道：“那也不見得?！碧覍嵪傻溃骸霸趺床灰姷?？這老頭兒的年紀(jì)比你大得多，力氣當(dāng)然沒你大，時候一長，自然是你占上風(fēng)。”令狐沖還沒回答，只聽桃根仙道：“為甚么年紀(jì)大的，力氣一定不大？”令狐沖登時省悟，桃谷六仙之中，桃根仙是大哥，桃實仙是六弟，桃實仙說年紀(jì)大的力氣不大，桃根仙便不答應(yīng)。

桃干仙道：“如果年紀(jì)越小，力氣越大，那么三歲孩兒力氣最大了？”

桃花仙道：“這話不對，三歲孩兒力氣最大這個‘最’字，可用錯了，兩歲孩兒比他力氣更大?！碧腋上傻溃骸澳阋插e了，一歲孩兒比兩歲孩兒力氣又要大些?！碧胰~仙道：“還沒出娘胎的胎兒，力氣最大?！?/p>

群豪一路向北，到得洛陽境內(nèi)，突然有兩批豪士分從東西來會，共有二千余人，這么一來，總數(shù)已在四千以上。這四千余人晚上睡覺倒還罷了，不論草地樹林、荒山野嶺，都可倒頭便睡，這吃飯喝酒卻是極大麻煩。接連數(shù)日，都是將沿途城鎮(zhèn)上的飯鋪酒店，吃喝得鍋鑊俱爛，桌椅皆碎。群豪酒不醉，飯不飽，惱起上來，自是將一干飯鋪酒店打得落花流水。

令狐沖眼見這些江湖豪客兇橫暴戾，卻也皆是義氣極重的直性漢子，一旦少林寺不允釋放盈盈，雙方展開血戰(zhàn)，勢必慘不忍睹。他連日都在等待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的回音，只盼憑著她二人的金面，方證方丈釋放盈盈，就可免去一場大廝殺的浩劫。屈指算來，距十二月十五日只差三日，離少林寺也已不過一百多里，卻始終沒得兩位師太的回音。

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，大張旗鼓而來，早已遠(yuǎn)近知聞，對方卻一直沒任何動靜，倒似有恃無恐一般。令狐沖和祖千秋、計無施等人談起，均也頗感憂慮。

這晚群豪在一片曠野上露宿，四周都布了巡哨，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襲。

寒風(fēng)凜冽，鉛云低垂，似乎要下大雪。方圓數(shù)里的平野上，到處燒起了一堆堆柴火。這些豪士并無軍令部勒，烏合之眾，聚在一起，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，震動四野。更有人揮刀比劍，斗拳摔角，吵嚷成一片。

令狐沖心想：“最好不讓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。我何不先去向方證、方生兩位大師相求？要是能接盈盈出來，豈不是天大的喜事？”想到此處，全身一熱，但轉(zhuǎn)念又想：“但若少林僧眾對我一人動手，將我擒住甚或殺死，我死不足惜，但無人主持大局，群豪勢必亂成一團(tuán)，盈盈固然救不出來，這數(shù)千位血性朋友，說不定都會葬身于少室山上。我憑了一時血氣之勇而誤此大事，如何對得住眾人？”

站起身來，放眼四望，但見一個個火堆烈焰上騰，火堆旁人頭涌涌，心想：“他們不負(fù)盈盈，我也不能負(fù)了他們?！?/p>

兩日之后，群豪來到少室山上、少林寺外。這兩日中，又有大批豪士來會。當(dāng)日在五霸岡上聚會的豪杰如黃伯流、司馬大、藍(lán)鳳凰等盡皆到來，洛陽白蛟幫史幫主帶著“長江雙飛魚”也到了，還有許許多多是令狐沖從未見過的，少說也有五六千人眾。數(shù)百面大皮鼓同時擂起，蓬蓬之聲，當(dāng)真驚天動地。

群豪擂鼓良久，不見有一名僧人出來。令狐沖道：“止鼓！”

號令傳下，鼓聲漸輕，終于慢慢止歇。令狐沖提一口氣，朗聲說道：“晚輩令狐沖，會洛陽湖上一眾朋友，前來拜訪少林寺方丈。敬請賜予接見?！?/p>

這幾句話以充沛內(nèi)力傳送出去，聲聞數(shù)里。

但寺中寂無聲息，竟無半點回音。令狐沖又說了一遍，仍是無人應(yīng)對。

令狐沖道：“請祖兄奉上拜帖。”

祖千秋道：“是?！背至耸孪阮A(yù)備好的拜盒，中藏自令狐沖以下群豪首領(lǐng)的名帖，來到少林寺大門之前，在門上輕叩數(shù)下，傾聽寺中寂無聲息，在門上輕輕一推，大門并未上閂，應(yīng)手而開，向內(nèi)望去，空蕩蕩地并無一人。

他不敢擅自進(jìn)內(nèi)，回身向令狐沖稟報。

令狐沖武功雖高，處事卻無閱歷，更無統(tǒng)率群豪之才，遇到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，實不知如何是好，一時呆在當(dāng)?shù)兀f不出話來。

桃根仙叫道：“廟里的和尚都逃光了？咱們快沖進(jìn)去，見到光頭的便殺。”

桃干仙道：“你說和尚都逃光了，哪里還有光頭的人給你來殺？”桃根仙道：“尼姑不是光頭的嗎？”桃花仙道：“和尚廟里，怎么會有尼姑？”桃根仙指著游迅，說道：“這個人既不是和尚，也不是尼姑，卻是光頭?！碧腋上傻溃骸澳銥樯趺匆獨⑺?？”

計無施道：“咱們進(jìn)去瞧瞧如何？”令狐沖道：“甚好，請計兄、老兄、祖兄、黃幫主四位陪同在下，進(jìn)寺察看。請各位傳下令去，約束屬下弟兄，不得我的號令，誰也不許輕舉妄動，不得對少林僧人有任何無禮的言行，亦不可毀損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?！碧抑ο傻溃骸爱?dāng)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嗎？”

令狐沖心下焦慮，掛念盈盈不知如何，大踏步向寺中走去。計無施等四人跟隨其后。

進(jìn)得山門，走上一道石級，過前院，經(jīng)前殿，來到大雄寶殿，但見如來佛寶相莊嚴(yán)，地下和桌上卻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。祖千秋道：“難道寺中僧人當(dāng)真都逃光了？”令狐沖道：“祖兄別說這個‘逃’字。”

五個人靜了下來，側(cè)耳傾聽，所聽到的只是廟外數(shù)千豪杰的喧嘩，廟中卻無半點聲息。

計無施低聲道：“得防少林僧布下機(jī)關(guān)埋伏，暗算咱們?！绷詈鼪_心想：

“方證方丈、方生大師都是有道高僧，怎會行使詭計？但咱們這些旁門左道大舉來攻，少林僧跟我們斗智不斗力，也非奇事?！毖垡娰即笠蛔倭炙戮篃o一個人影，心底隱隱感到一陣極大的恐懼，不知他們將如何對付盈盈。

五人眼觀四路，耳聽八方，一步步向內(nèi)走去，穿過兩重院子，到得后殿，突然之間，令狐沖和計無施同時停步，打個手勢。老頭子等一齊止步。令狐沖向西北角的一間廂房一指，輕輕掩將過去。老頭子等跟著過去。隨即聽到廂房中傳出一聲極輕的呻吟。

令狐沖走到廂房之前，拔劍在乎，伸手在房門上一推，身子側(cè)在一旁，以防房中發(fā)出暗器。那房門呀的一聲開了，房中又是一聲低呻。令狐沖探頭向房中行時，不由得大吃一驚，只見兩位老尼躺在地下，側(cè)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師太，眼見她臉無血色，雙目緊閉，似已氣絕身亡。他一個箭步搶了進(jìn)去。

祖千秋叫道：“盟主，小心！”跟著進(jìn)內(nèi)。令狐沖繞過躺在地下的定逸師太身子，去看另一人時，果然便是山掌門定閑師太。

令狐沖俯身叫道：“師太，師太。”定閑師太緩緩張開眼來，初時神色呆滯，但隨即目光中閃過一絲喜色，嘴唇動了幾動，卻發(fā)不出聲音。

令狐沖身子俯得更低，說道：“是晚輩令狐沖?！?/p>

定閑師太嘴唇又動了幾下，發(fā)出幾下極低的聲音，令狐沖只聽到她說：
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眼見她傷勢十分沉重，一時不知如何才好。定閑師太運了口氣，說道：“你……你答允我……”令狐沖忙道：“是，是。師太但有所命，令狐沖縱然粉身碎骨，也當(dāng)為師太辦到?！毕氲絻晌粠熖珵榱俗约?，只怕要雙雙命喪少林寺中，不由得淚水直滾而下。

定閑師太低聲說道：“你……你一定能答允……答允我？”

令狐沖道：“一定能夠答允！”

定閑師太眼中又閃過一道喜悅的光芒，說道：“你……你答允接掌……接掌山派門戶……”說了這幾個字，已是上氣不接下氣。

令狐沖太吃一驚，說道：“晚輩是男子之身，不能作貴派掌門。不過師太放心，貴派不論有何艱巨危難，晚輩自當(dāng)盡力擔(dān)當(dāng)。”

定閑師太緩緩搖了搖頭，說道：“不，不是。我……我傳你令狐沖，為山派……山派掌門人，你若……你若不答應(yīng)，我死……死不瞑目。”

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沖身后，面面相覷，均覺定閑師太這遺命太也匪夷所思。

令狐沖心神大亂，只覺這實在是件天大的難事，但眼見定閑師太命在頃刻，心頭熱血上涌，說道：“好，晚輩答應(yīng)師太便是。”

定閑師太嘴角露出微笑，低聲道：“多……多謝！山派門下數(shù)百弟……弟子，今后都要累……累你令狐少俠了?！绷詈鼪_又驚又怒，又是傷心，說道：“少林寺如此不講情理，何以竟對兩位師太痛下毒手，晚輩……”只見定閑師太將頭一側(cè)，閉上了眼睛。令狐沖大驚，伸手去探她鼻息時，已然氣絕。他心中傷痛，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師太的手，著手冰涼，已死去多時，心中一陣憤激難過，忍不住痛哭失聲。

老頭子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咱們必當(dāng)為兩位師太報仇。少林寺的禿驢逃得一個不剩，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?！绷詈鼪_悲憤填膺，拍腿道：“正是！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。”

計無施忙道：“不行！不行！倘若圣姑仍然囚在寺中，豈不燒死了她？”

令狐沖登時恍然，背上出了一陣?yán)浜?，說道：“我魯莽胡涂，若不是計兄提醒，險些誤了大事。眼前該當(dāng)如何？”計無施道：“少林寺千房百舍，咱們五人難以遍查，請盟主傳下號令，召喚二百位弟兄進(jìn)寺搜查?！绷詈鼪_道：“對，便請計兄出去召人?！庇嫙o施道：“是！”轉(zhuǎn)身出外。祖千秋叫道：“可千萬別讓桃谷六怪進(jìn)來?！?/p>

令狐沖將兩位師太的尸身扶起，放在禪床之上，跪下磕了幾個頭，心下默祝：“弟子必當(dāng)盡力，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，光大山派門戶，以慰師太在天之靈?！闭酒鹕韥恚煨卸耸砩系膫?，不見有何創(chuàng)傷，亦無血跡，卻不便揭開二人衣衫詳查，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的內(nèi)功掌力，受內(nèi)傷而亡。

只聽得腳步聲響，二百名豪士涌將進(jìn)來，分往各處查察。

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：“令狐沖不讓我們進(jìn)來，我們偏要進(jìn)來，他又有甚么法子？”正是桃枝仙的聲音。令狐沖眉頭一皺，裝作沒有聽見。只聽桃干仙道：“來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寺，不進(jìn)來逛逛，豈不冤枉？”桃葉仙道：“進(jìn)了少林寺，沒見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，那更加冤枉。”桃枝仙道：“見不到少林寺和尚，便不能跟名聞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較量較量，那可冤枉透頂，無以復(fù)加了。”桃花仙道：“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，居然看不到一個和尚，真是奇哉怪也?！碧覍嵪傻溃骸皼]一個和尚，倒也不奇，奇在卻有兩個尼姑?！?/p>

桃根仙道：“有兩個尼姑，倒也不奇，奇在兩個尼姑不但是老的，而且是死的?！绷值芨髡f各的，走向后院。

令狐沖和祖千秋、老頭子、黃伯流三人走出廂房，帶上了房門。但見群豪此來彼往，在少林寺中到處搜查。過得一會，便有人不斷來報，說道寺中和尚固然沒有一個，就是廚子雜工，也都不知去向。有人報道：寺中藏經(jīng)、簿籍、用具都已移去，連碗盞也沒一只。有人報道：寺中柴米油鹽，空無所有，連菜園中所種的蔬菜也拔得干干凈凈。

令狐沖每聽一人稟報，心頭便低沉一分，尋思：“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詳，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條，自然早將盈盈移往別處。天下如此之大，卻到哪里去找？”

不到一個時辰，二百名豪士已將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個遍，即令神像座底，匾額背后，也都查過了，便一張紙片也沒找到。有人得意洋洋的說道：“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門大派，一聽到咱們來到，竟然逃之夭夭，那是千百年來從所未有之事?！庇腥苏f道：“咱們這一下大顯威風(fēng)，從此武林中人，再也不敢小覷了咱們?！庇腥藚s道：“趕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風(fēng)，可是圣姑呢？咱們是來接圣姑，卻不是來趕和尚的?！比汉谰X有理，有的垂頭喪氣，有的望著令狐沖聽他示下。

令狐沖道：“此事大出意料之外，誰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會舍寺而去。

眼前之事如何辦理，在下可沒了主意。一人計短，二人計長，還請眾位各抒高見?！?/p>

黃伯流道：“依屬下之見，找圣姑難，找少林僧易。少林寺僧眾不下千人，這些人總不會躲將起來，永不露面。咱們找到了少林僧，著落在他們身上，說出圣姑芳駕的所在。”祖千秋道：“黃幫主之言不錯。咱們便住在這少林寺中，難道少林派弟子竟會舍得這千百年的基業(yè)，任由咱們占?。恐灰麄兿雭韸Z回此寺，便可向他們打聽圣姑的下落了?！庇腥说溃骸按蚵犑ス玫南侣?？他們又怎肯說？”老頭子道：“所謂打聽，只是說得客氣些而已，其實便是逼供。所以啊，咱們見到少林僧，須得只擒不殺，但教能捉得十個八個來，還怕他們不說嗎？”又一人道：“要是這些和尚倔強(qiáng)到底，偏偏不說，那又如何？”

老頭子道：“那倒容易。請藍(lán)教主放些神龍、神物在他們身上，怕他們不吐露真相？”眾人點頭稱是。大家均知所謂“藍(lán)教主的神龍、神物”，便是五毒教教主藍(lán)鳳凰的毒蛇、毒蟲，這些毒物放在人身，咬嚙起來，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厲害。藍(lán)鳳凰微微一笑，說道：“少林寺和尚久經(jīng)修練，我的神龍、神物制他們不了，也未可知?！?/p>

令狐沖卻想：“如此濫施刑罰，倒也不必。咱們卻只管盡量捉拿少林僧人，捉到一百個后，以百換一，他們總得釋放盈盈了。”

突然間一個粗魯?shù)穆曇粽f道：“這半天沒吃肉，可餓壞我了。偏生廟里沒和尚，否則捉個細(xì)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，倒也妙得很！”說話之人身材高大，正是“漠北雙熊”中的大個子白熊。群豪知他和另一個和尚黑熊都愛吃人肉，他這幾句話雖然聽來令人作嘔，但來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幾個時辰，無飲無食，均感饑渴，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響了起來。

黃伯流道：“少林派使的是堅甚么清甚么之計?！弊媲锏溃骸皥员谇逡??！秉S伯流道：“正是。他們盼望咱們在寺中挨不住，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，天下哪有這么容易的事？”

令狐沖道：“不知黃幫主有甚么高見？”黃伯流道：“咱們一面派遣兄弟，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，一面派人采辦糧食，大伙兒便在寺中守……甚么待兔，以便大和尚們自投……自投甚么網(wǎng)?！边@位黃幫主愛用成語，只是不大記得清楚，用起來也往往并不貼切。

令狐沖道：“這個甚是。便請黃幫主傳下令去，派遣五百位精明干練的弟兄們下山，打聽到少林僧眾的下落。采購糧食之事，也請黃幫主一手辦理。”

黃伯流答應(yīng)了，轉(zhuǎn)身出去。藍(lán)鳳凰笑道：“黃幫主可得趕著辦，要不然白熊、黑熊兩位餓得狠了，甚么東西部會吃下肚去?！秉S伯流笑道：“老朽理會得。

但漠北雙熊就算餓癟了肚子，也不敢碰藍(lán)教主的一根手指頭兒?！?/p>

祖千秋道：“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，請各位朋友辛苦一番，再到各處瞧瞧，且看有何異狀，說不定能找到甚么線索?！比汉擂Z然答應(yīng)，又到各處察看。

令狐沖坐在大雄寶殿的一個蒲團(tuán)之上，眼見如來佛像寶相莊嚴(yán)，臉上一副憐憫慈悲的神情，心想：“方證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，得知我們大舉而來，寧可自墮少林派威名，也不愿率眾出戰(zhàn)，終于避開了這場大殺戮、大流血的浩劫。但他們何以又將定逸、定閑兩位師太害死？料想害死兩位師太的，多半是寺中的兇悍僧人，決非出于方丈大師之意。我當(dāng)體念方證大師的善意，不可去找少林僧人為難，須得另行設(shè)法相救盈盈才是。”

突然之間，一陣朔風(fēng)從門中直卷進(jìn)來，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揚(yáng)了起來，風(fēng)勢猛烈，香爐中的香灰飛得滿殿都是。令狐沖步到殿口，只見天上密云如鉛，北風(fēng)甚緊，心想：“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?！毙闹袆傓D(zhuǎn)過這個念頭，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飄下，又忖：“天寒地凍，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？少林派人多勢眾，部署又如此周密。咱們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，要想救盈盈出來，只怕是千難萬難了?！必?fù)手背后，在殿前長廊上走來走去，一片片細(xì)碎的雪花飄在頭上、臉上、衣上、手上，迅即融化。

又想：“定閑師太臨死之時，受傷雖重，神智仍很清醒，絲毫無迷亂之象，她卻何以要我去當(dāng)山派的掌門？山派門下沒一個男人，聽說上一輩的掌門人也都是女尼，我一個大男人怎能當(dāng)山派掌門？這話傳將出去，豈不教江湖上好漢都笑掉了下巴？哼，我既已答允了她，大丈夫豈能食言？我行我素，旁人恥笑，又理他怎地？”想到此處，胸中豪氣頓生。

忽聽得半山隱隱傳來一陣喊聲，過不多時，寺外的群豪都喧嘩起來。令狐沖心頭一驚，搶出寺門，只見黃伯流滿臉鮮血，奔將過來，肩上中了一枝箭，箭桿兀自不住顫動，叫道：“盟主，敵……敵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，咱們這……這可是自投那個網(wǎng)了?！绷詈鼪_驚道：“是少林寺僧人嗎？”黃怕流道：“不是和尚，是俗家人，他奶奶的，咱們下山?jīng)]夠三里，便給一陣急箭射了回來，死了十幾名弟兄，傷的怕有七八十人，那真是全軍覆沒了?！?/p>

只見數(shù)百人狼狽退回，中箭的著實不少。群豪喊聲如雷，都要沖下去決一死戰(zhàn)。

令狐沖又問：“敵人是甚么門派，黃幫主可瞧出些端倪么？”

黃伯流道：“我們沒能跟敵人近斗，他奶奶的，弓箭厲害得很，還沒瞧清楚這些王八蛋的模樣，一枝枝箭便射了過來。當(dāng)真是遠(yuǎn)交近攻，箭無虛發(fā)。”

祖千秋道：“看來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，乃是個甕中捉鱉之計。”老頭子道：”甚么甕中捉鱉？豈不自長敵人志氣，滅自己威風(fēng)？這是個……這是個誘敵深入之計?！弊媲锏溃骸昂茫退闶钦T敵深入，咱們來都來了，還有甚么可說的？這些和尚要將咱們都活生生的餓死在這少室山上。”

白熊大聲叫道：“哪一個跟我沖下去殺了這些王八蛋？”登時有千余人轟然答應(yīng)。

令狐沖道：“且慢！對方弓箭了得，咱們須得想個對付之策，免得枉自損傷?！庇嫙o施道：“這和尚廟中別的沒有，蒲團(tuán)倒有數(shù)千個之多?！边@一言提醒了眾人，都道：“當(dāng)作盾牌，當(dāng)真是再好不過?！碑?dāng)下便有數(shù)百人沖入寺中，搬了許多蒲團(tuán)出來。

令狐沖叫道：“以此擋箭，大伙兒便沖下山去?！庇嫙o施道：“盟主，下山之后在何處聚會，以后作何打算，如何設(shè)法搭救圣姑，現(xiàn)下都須先作安排?！绷詈鼪_道：“正是。你瞧我臨事毫無主張，哪里能作甚么盟主？我想下山之后，大伙兒暫且散歸原地，各自分別訪查圣姑的下落，互通聲氣，再定救援之策。”計無施道：“那也只好如此。”當(dāng)即將令狐沖之意大聲說了。

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：“少林寺的禿驢們?nèi)绱丝蓯?，大伙兒把這鬼廟一把火燒了，再沖下去，跟他們拚個死活?！彼约阂彩呛蜕?，但罵人“禿驢”，卻也毫無避忌。群豪轟然叫好。令狐沖連連搖手，說道：“圣姑眼下還受他們所制，大家可魯莽不得，免得圣姑吃了眼前虧。”眾人一想不錯，都道：”好，那就便宜了他們?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計兄，如何分批沖殺，請你分派?！?/p>

計無施見令狐沖確無統(tǒng)率群豪以應(yīng)巨變之才，便也當(dāng)仁不讓，朗聲說道：“眾位朋友聽了，盟主有令，大伙兒分為八路下山，東南西北四路，東南、西南、東北、西北又是四路。咱們只求突圍而出，卻也不須多所殺傷。”當(dāng)下分派各各各派。從哪一方下山，每一路或五六百人，或七八百人不等。

計無施道：“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，想必敵人最多，盟主，咱們先從正南下山，牽制敵人，好讓其余各路兄弟從容突圍?！绷詈鼪_拔劍在手，也不持蒲團(tuán)，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。

群豪齊聲吶喊，分從八方?jīng)_下山去。上山的道路本無八條之多，眾人奔躍而前，初時還分八路，到后來漫山遍野，蜂涌而下。

令狐沖奔出數(shù)里，便聽得幾聲鑼響，前面樹林中一陣箭雨。

急射而至。他使開獨孤九劍中的“破箭式”，撥挑拍打，將迎面射來的羽箭一一撥開，腳下絲毫不停，向前沖去。

忽聽得身后有人“啊”的一聲，卻是藍(lán)鳳凰左腿、左肩同時中箭，倒在地下，令狐沖急忙轉(zhuǎn)身，將她扶起，說道：“我護(hù)著你下山。“藍(lán)鳳凰道：“你別管我，你……你……自己下山要緊?！边@時羽箭仍如飛蝗般攢射而至，令狐沖信手揮灑，盡數(shù)擋開，卻見四下里群豪紛紛中箭倒地。

令狐沖左手?jǐn)堊×怂{(lán)鳳凰，向山下奔去，羽箭射來，便揮劍撥開。只覺來箭勢道勁急，發(fā)箭之人都是武功高強(qiáng)，來箭又是極密，以致群豪手中雖有蒲團(tuán)，卻也難以盡數(shù)擋開，中箭之人越來越多，令狐沖一時拿不定主意，該當(dāng)沖下山去，還是回去接應(yīng)眾人。

計無施叫道：“盟主，敵人弓箭厲害，弟兄們沖不下去，傷亡已眾，還是叫大伙兒暫且退回，再作計較?！?/p>

令狐沖早知敗勢已成，若給對方?jīng)_殺上來，更加不可收拾。當(dāng)下縱聲叫道：“大伙兒退回少林寺！大伙兒退回少林寺！”他內(nèi)力充沛，這一叫喊，雖在數(shù)千人高呼酣戰(zhàn)之時，仍是四處皆聞。計無施、祖千秋等數(shù)十人齊聲呼喚：“盟主有令，大伙兒退回少林寺。”

群豪聽得呼聲，陸續(xù)退回。

少林寺前但聞一片咒罵聲、呻吟聲、叫喚聲，地下東一灘，西一片，盡是鮮血。計無施傳下號令，命八百名完好無傷之人分為八隊，守住了八方，以防敵人沖擊。來到少林寺的數(shù)千人眾，其中約有半數(shù)分屬門派幫會，各有統(tǒng)屬，還守規(guī)矩號令，其余二千余人卻皆是烏合之眾，這一仗敗了下來，更是亂成一團(tuán)，各說各的。誰都不知下一步該當(dāng)如何。

令狐沖道：“大伙兒快去替受傷的弟兄們敷藥救治?！毙南耄骸翱上脚傻呐茏觽儾辉谏缴?，缺了治傷的靈藥?！庇窒耄骸疤热羯脚杀娙嗽诖耍菐臀夷?，還是幫他們正教各派？嗯，兩位師太被害，山派眾弟子一定幫我。”

耳聽得群豪仍是喧攏不已，不由得心亂如麻，倘若是他獨自一人被困山上，早已沖了下去，死也好，活也好，也不放在心上，但自己是這群人的首領(lǐng)，這數(shù)千人的生死安危，全在自己一念之間，偏生束手無策，這可真為難了。

眼見天色將暮，突然間山腰里擂起鼓來，喊聲大作。令狐沖拔出長劍，搶到路口。群豪也是各執(zhí)兵刃，要和敵人決一死戰(zhàn)。只聽得鼓聲越敲越響，敵人卻并不沖上。

過了一會，鼓聲同時止歇，群豪紛紛論議：“鼓聲停了，要上來了。”

“沖上來倒好，便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，免得在這里等死?！薄八棠痰模@些王八蛋便是要咱們在這里餓死、渴死?！薄褒攦鹤硬簧蟻恚蹅儽銢_下去?！薄爸灰獩_得下去，那還用你多說？”

計無施悄聲對令狐沖道：“咱們今晚要是不能脫困，再餓得一日一晚，大伙兒可無力再戰(zhàn)了?！绷詈鼪_道：“不錯。咱們挑選二三百位武功高強(qiáng)的朋友開路，黑夜中敵人射箭沒準(zhǔn)頭，只消打亂了敵人的陣腳，大家便可一涌而下。”計無施道：“也只有如此?！?/p>

便在此時，山腰里鼓聲響起，跟著便有百余名頭纏白布之人沖上山來。

群豪大聲呼喝，涌上去接戰(zhàn)。但攻上來的這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，一聲呼哨，便都退下山去。群豪放下兵刃休息。跟著鼓聲又起，另有一批頭纏白布之人攻上山來，殺了一陣，又即退去。敵人雖遲，擂鼓聲、吶喊聲此伏彼起，始終不息。

計無施道：“盟主，敵人使的顯是疲兵之計，要擾得咱們難以休息?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正是。請計兄安排。”計無施傳下令去，若再有敵人沖上，只由把守山口的數(shù)百人接戰(zhàn)，余人只管休息，不可理會。祖千秋道：“在下倒有個計較，咱們選定三百名好手，等到半夜，敵人再來進(jìn)攻，這三百人便乘勢沖下。一入敵陣混戰(zhàn)，王八羔子們便不能放箭，大伙兒就乘勢下山。為今之計，只有先攪得天下大亂，才能乘亂脫身?！绷詈鼪_道：“極好，請祖兄去分別挑選，囑咐眾朋友，只待勢頭一亂，便即猛沖。”

不到半個時辰，祖千秋回報三百人已挑選定當(dāng)，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，以此精銳奮力下沖，敵人縱有數(shù)千人列隊攔阻，也未必?fù)醯米∵@三百頭猛虎。

令狐沖精神一振，跟著祖千秋走到西首山邊，只見那三百人一行，排得整整齊齊，便道：“眾位請坐下稍息，待到天色全黑，大伙兒下去決個死戰(zhàn)?！?/p>

群豪轟然答應(yīng)。

這時候雪下得更大了，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飄將下來，地下已積了薄薄的一層，群豪頭上、衣上都飄滿了雪花。寺中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水不存，連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滿。各人抓起地下積雪，捏成一團(tuán)，送人口中解渴。天色越來越黑，到后來即是兩人相對，面目也已模糊。祖千秋道：“幸好今晚下雪，否則剛好十五，月光可亮得很呢?！?/p>

突然之間，四下里萬籟無聲。少林寺寺內(nèi)寺外聚集豪土數(shù)千之眾，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，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，竟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，便有人想說話的，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，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。似乎只聽到雷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，發(fā)出輕柔異常的聲音。令狐沖心中忽想：

“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干甚么了？”

暮地里山腰間傳上來一陣嗚嗚嗚的號角聲，跟著四面八方喊聲大作。這一次敵人似是乘黑全力進(jìn)攻，再不如適才那般虛張聲勢。

令狐沖長劍一揮，低聲道：“沖！”向西北方的山道搶先奔下，計無施、祖千秋、田伯光、漠北雙熊，以及那三百名精選的豪士跟著沖了下去。

三百余人一路沖下，前途均無阻攔。奔出里許后，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?；位鹫埸c燃了，砰的一聲響，射入半空，跟著火光一閃。拍的一聲巨響，炸了開來。這是通知山上群豪的訊號，寺中群豪也即殺出。

令狐沖正奔之際，然覺腳底一痛，踹著了一枚尖釘，心知不妙，急忙提氣上躍，落在一株樹上，只聽得祖千秋等紛紛叫了起來：“啊喲，不好，地下有鬼！”各人腳底都踹到了聳起的尖釘，有的尖釘直穿過腳背，痛不可當(dāng)。

數(shù)十人繼續(xù)奮勇下沖，突然啊啊大叫，跌入一個大陷坑中，樹叢中伸出十幾枝長槍，往坑中戳去，一時慘呼之聲，響遍山野。

計無施叫過：“盟主快傳號令，退回山上！”

令狐沖眼見這等情勢，顯然正教門派在山下布滿了陷阱，若再貿(mào)然下沖，非全軍覆沒不可，當(dāng)即縱聲高叫道：“大伙兒退回少林寺！大伙兒退回少林寺！”

他從一株樹頂躍到另一株樹頂，將到陷坑之邊，長劍下掠。

刺倒了三名長槍手，縱身下地，落在一名長槍手身邊，料想此人立足處必?zé)o尖釘，霎時間刺倒了七八人。其余的長槍手發(fā)一聲喊，四下退走。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躍起，但已有十余人喪身坑中。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，地下雖有積雪反光，卻不知何處布有陷阱，各人垂頭喪氣，一跛一拐的回到山上，幸好敵人并不乘勢來追。

群豪回入寺中，在燈燭光下檢視傷勢，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給刺得鮮血淋漓，人人破口大罵，顯得對方這幾個時辰中擂鼓吶喊，乃是遮掩在山腰里挖坑布釘?shù)穆曇?。這些鐵釘長達(dá)一尺。

有七寸埋在土中，三寸露在地面，釘頭十分尖利，若是滿山都布滿了，怕不有數(shù)十萬枚？這許多利釘當(dāng)然是事先預(yù)備好了的，敵人如此處心積慮，群豪中凡是稍有見識的，思之無不駭然。

計無施將令狐沖拉在一邊，悄聲說道：“令狐公子，大伙兒要一齊全身而退，勢已萬萬不能。咱們?nèi)账家瓜耄皇桥瓮仁ス妹撾U，這件大事，只好請公子獨力承擔(dān)了。”

令狐沖驚道：“你……你……是甚么意思？”

計無施道：“我自然知道公子義薄云天，決不肯舍眾獨行。但人人在此就義，將來由誰來為大伙兒報此大仇？圣姑困于苦獄，又有誰去救她重出生天？”

令狐沖嘿嘿一笑，說道：“原來計兄要我獨自下山逃命，此事再也休提。

大伙兒死就死了，又怎能理會得這許多？世人有誰不死？咱們一起死了，圣姑困在獄中，將來也就死了。正教門派今日雖然得勝，過得數(shù)十年，他們還不是一個個都死了？勝負(fù)之分，也不過早死遲死之別而已?！?/p>

計無施眼見勸他不聽，情知多說也是無用，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，明日天一亮，敵人大舉來攻，那可再也沒有脫身之機(jī)了，不由得攤手長嘆。

忽聽得幾個人嘻嘻哈哈的大笑，越笑越是歡暢。群豪大敗之余，坐困寺中，性命便在旦夕之間，居然還有人笑得這么開心，令狐沖和計無施一聽，便知桃谷六仙，均想：“世上也只有這六個怪物，死到臨頭，還能如此嘻笑。”

只聽桃谷六仙中一人說道：“天下竟有這樣的傻子！把好好一雙腳，踏到鐵釘上去，哈哈哈，真笑死我也?！绷硪蝗说溃骸澳銈冞@些笨蛋，定是要試試到底腳板厲害，還是鐵釘了得，哈哈，鐵釘穿足，味道可舒服得很罷？”

又一人笑道：“你們要嘗嘗鐵釘穿足的滋味，何不用個大鐵錘，將鐵釘從腳背上自己錘下去？哈哈哈，嘿嘿嘿，呵呵呵。”六兄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，似乎天下滑稽之事，莫過于此。

群豪被鐵釘穿足的，本已痛得叫苦連天，偏生有如此不識趣之人在旁嘲笑，無不破口大罵?？墒呛吞夜攘蓪αR，那是艱難無比之事，每一句話他都要和你辯個明白。你罵他“直娘賊”，他就問你為甚么是“直娘”而不是“彎娘”；你罵他“王八蛋”，他就苦苦追問為何不是“王七蛋、王九蛋”，而定要“王八蛋”。

一時殿上嘈聲四起，有人抄起兵刃，便要動手。

令狐沖眼見事情鬧得不可收拾，突然叫道：“咦，這是甚么東西？有趣啊有趣，古怪之極了！”桃谷六仙一聽，一齊奔了過來，問道：“甚么東西如此有趣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我瞧見六只老鼠咬住一只貓，從這里奔了過去。”

桃谷六仙大喜，都道：“老鼠咬貓，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。走向哪里去了？”

令狐沖隨手一指，道，“向那邊過去了?！碧腋衫∷滞?，道：“去，去！大伙兒都去瞧瞧?！比汉乐懒詈鼪_繞彎兒罵他們是六只老鼠，他們居然信以為真，都縱聲大笑。桃谷六仙卻簇?fù)碇詈鼪_，徑向后殿奔去。

沖笑道：“咦！那不是嗎？”桃實仙道：“我怎地沒瞧見？”令狐沖有意將他們遠(yuǎn)遠(yuǎn)引開，免得和群豪爭鬧相斗，當(dāng)下信手亂指，七人越走越遠(yuǎn)。

桃干仙砰的一聲，推開一間偏殿之門，里面黑漆漆地一無所見。令狐沖笑道：“啊喲，六只老鼠抬了一只大貓，鉆進(jìn)洞里去啦?！碧腋傻溃骸澳憧蓜e騙人?！被瘟粱鹫?，但見房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，只一尊菩薩石像面壁而坐。

桃根仙過去點燃了供桌上的油燈，說道：“哪里有洞？”咱把老鼠趕出來。”拿了油燈四下照看，卻一個洞穴也沒有。

桃枝仙道：“只怕是在菩薩的背后？”桃干仙道：“菩薩的背后，就是咱們七人，難道咱們是老鼠么？”桃枝仙道：“菩薩對著墻壁，他的背后，就是前面?！碧腋上傻溃骸澳忝髅髡f錯了，偏不承認(rèn)！背后怎么會就是前面？”

桃花仙道：“是背后也好，前面也好，咱們拉開來瞧瞧?！碧胰~仙、桃實仙齊道：“正是?！比松焓直闳ダ瓌邮瘛?/p>

令狐沖叫道：“使不得，這是達(dá)摩老祖?！彼_(dá)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師，少林寺武學(xué)領(lǐng)袖群倫，歷千余年而不衰，便是自達(dá)摩老祖一脈相承。達(dá)摩當(dāng)年曾面壁九年，終于大徹大悟，因此寺中所供奉的達(dá)摩像，也是面向墻壁。達(dá)摩老祖又是中土禪宗之祖，不論在武林或在佛教，地位均甚尊崇。此番來到少林寺，群豪均遵從他的告誡，對寺中各物并無損毀，這達(dá)摩老祖的石像，決不可對之稍有輕侮。

但桃花仙等野性已發(fā)，哪去理會令狐沖的呼喚，三人一齊使勁，力逾千斤，只聽得軋軋連聲，已將達(dá)摩石像扳了轉(zhuǎn)來。突然之間，七人齊聲大叫，只見眼前一塊鐵板緩緩升起，露出了一個大洞。鐵板的機(jī)括日久生銹，糾結(jié)甚固。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，發(fā)出嘰嘰格格之聲，聞之耳刺牙酸。

桃枝仙叫道：“果然有個洞！”桃根仙道：“去瞧瞧六只老鼠抬貓?！?/p>

頭一低，已從洞中鉆了進(jìn)去。桃干仙等五人誰肯落后，紛紛鉆進(jìn)。洞內(nèi)似乎極大，六人進(jìn)去之后，但聽得腳步之聲。但片刻之間，六人哇哇叫喊，又奔了出來。桃枝仙叫道：“里面黑漆漆的，深不見底?！碧胰~仙道：“既是黑漆漆的，又怎知一定很深？說不定再走幾步，便到了盡頭呢?！碧抑ο傻溃骸澳慵戎僮邘撞奖愕奖M頭，干么不再走幾步，以便知道盡頭所在？”桃葉仙道：“我說的是‘說不定’，卻不是‘一定’?！f不定’與‘一定’之間，大有分別。”桃枝仙道：“你既知是‘說不定’，又何必多說？”桃根仙道：“吵甚么？快點兩根火把，進(jìn)去瞧瞧?！碧覍嵪傻溃骸盀樯趺粗稽c兩根，點三根不可以么？”桃花仙道：“既然點得三根，為甚么便點不得四根？”

六人口中不停，手下卻也十分迅捷，頃刻間已扳下桌腿，點起了四根火把。六人你爭我奪，搶了火把，鉆入洞中。

令狐沖尋思：“瞧這模樣，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條秘密地道。當(dāng)日我在孤山梅莊被困，也是經(jīng)過一條長長的地道，看來盈盈便是囚在其中?！彼寄罴按?，一顆心怦怦大跳，當(dāng)即鉆入洞中，加快腳步，追上桃谷六仙。這地道甚是寬敞，與梅莊地道的狹隘潮濕全然不同，只是洞中毒氣甚重，呼吸不暢。

桃實仙道：“那六只老鼠還是不見？只怕不是鉆到這洞里來的。咱們回去吧，到別的地方找找?！碧腋上傻溃骸暗搅吮M頭再回去。也還不遲。”

六人又行一陣，突然間呼的一聲響，半空中一根禪杖當(dāng)頭直擊下來。桃花仙走在最前，急忙后躍，重重撞在桃實仙胸前。只見一名僧人手執(zhí)禪杖，迅速閃入右邊山壁之中。桃花仙大怒，喝道：“你奶奶的，賊禿驢，卻躲在這里暗算老爺?！鄙焓滞奖谥凶ト?，呼的一聲響，左邊山壁中又有一條禪杖擊了出來。這一杖將桃花仙的退路盡數(shù)封死，他無可退避，只得向前縱出，左足剛落地，右側(cè)又有一條禪杖飛出。

這時令狐沖已看得清楚，使禪杖的并非活人，乃是機(jī)括操縱的鐵人，只是裝置得極妙，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機(jī)括，便有禪杖擊出，而且進(jìn)退呼應(yīng)，每一杖都是極精妙厲害之著。桃花仙抽出短鐵棒擋架。當(dāng)?shù)囊宦暣箜懀惕F棒登時給震得脫手飛出。

桃花仙叫聲“啊喲”，著地滾倒，又有一柄鐵禪杖摟頭擊落。桃根仙、桃枝仙各抽短鐵棒，搶過去相救兄弟，雙棒齊上，這才擋住。但一杖甫過，二杖又至，桃干仙、桃葉仙、桃實仙三人撲將進(jìn)去。五根短鐵棒使開，與兩壁不斷擊到的禪杖斗了起來。

使禪杖的鐵和尚雖是死物，但當(dāng)時裝置之人卻是心思機(jī)靈之極的大匠，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絕藝，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點，是以這些鐵和尚每一杖擊出，盡屬妙著，更有一樁極厲害處，鐵和尚的手臂和禪杖均系鑌鐵所鑄，近百斤的重量再加機(jī)括牽引，下?lián)袅Φ乐畯?qiáng)，不遜大力高手。桃谷六仙武功雖強(qiáng)，可是短鐵棒實在太短，難以擋架禪杖的撞擊。六兄弟叫苦連天，只想退出，后路呼呼風(fēng)響，盡是禪杖影子，但每向前踏出一步，又增添了幾個鐵和尚參與夾擊。

令狐沖眼見勢危，又看出這些鐵和尚招數(shù)固然極精，每一招中均具極大破綻，當(dāng)即抽出長劍，刺向兩個鐵和尚的手腕，當(dāng)當(dāng)兩聲，劍尖都刺中鐵和尚的手腕穴道，火花微濺，長劍卻彈了轉(zhuǎn)來。便在此時，猛聽得桃根仙一聲大叫，已被禪杖擊中，倒在地下。令狐沖本已心下驚惶，這一來神智更亂，眼見禪杖晃動，想也不想，又是兩劍刺出，錚錚兩聲，仍是刺中了鐵和尚的要害，但這兩下劍術(shù)中的至精至妙之著，只刮去了鐵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鐵銹，頭頂風(fēng)響，一杖罩將下來。令狐沖大驚，踏前閃避，左前方又有一杖擊到。

驀地里眼前一黑，接著甚么也看不到了。原來桃谷六仙攜入四根火把，搶前接戰(zhàn)鐵和尚時都拋在地下，這些火把是燃著的桌腳，橫持在手時可以燒著，一拋落地，不久便即熄滅。令狐沖搶上之時，已有三根火把熄滅，避得幾杖時連第四根火把也熄滅了。他目不見物，登時手足無措，接著左肩一陣劇痛，俯跌了下去，但聽得“啊喲！”“哼！”“我的媽?。　焙敖羞B連，桃谷六仙一一都被擊倒。

令狐沖俯伏在地，只聽得背后呼呼風(fēng)響，盡是禪杖掃掠之聲，便如身在夢魘之中，心下惶怖已達(dá)極點，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。但不久風(fēng)聲漸輕，嘰嘰格格之聲不絕，似是各個鐵和尚回歸了原位。

忽然間眼前一亮，有人叫道：“令狐公子，你在這里么？”令狐沖大喜，叫道：“我……我在這里……”伏在地下，不敢稍動，腳步聲響，幾個人走了進(jìn)來，聽得計無施“咦”的一聲，甚是驚奇。令狐沖道：“別……別過來……機(jī)關(guān)……機(jī)關(guān)厲害得緊?！?/p>

計無施等久候令狐沖不歸，心下掛念，十余人一路尋將過來，在達(dá)摩堂中發(fā)現(xiàn)了地道的入口，眼見令狐沖和桃谷六仙橫臥于地，身上盡是鮮血，無不駭然。祖千秋叫道：“令狐公子，你怎么了？”令狐沖道：“站住別動，一動便觸發(fā)了機(jī)關(guān)?！弊媲锏溃骸笆?！我用軟鞭拖你們出來可好？”令狐沖道：“最好不過！”祖千秋軟鞭甩出，卷住桃枝仙的左足，將他著地拖出。

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處，祖千秋將他拉了出來，這才用軟鞭卷住令狐沖右足，叫聲：“得罪了！”又將他拉出。如此陸續(xù)將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來，并未觸動機(jī)括，那些裝在兩壁的鐵和尚也就沒再躍出傷人。

令狐沖搖搖晃晃的站起，忙去察看桃谷六仙。六人肩頭、背上都被禪杖擊傷，幸好六人皮粗肉厚，又以深厚內(nèi)力相抗，受的都只是皮肉之傷。

桃根仙便即吹牛：“這些鐵做的和尚好生厲害，可都教桃谷六仙給破了?！?/p>

桃花仙覺得不便盡居其功，說道，“令狐公子也有一點功勞，只不過功勞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?！绷詈鼪_強(qiáng)忍肩頭疼痛，笑道：“這個自然，誰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？”

祖千秋問道：”令狐公子，到底是怎么一會事？”令狐沖將情形簡略說了，說道：“多半圣姑便給囚在其內(nèi)，咱們怎生想個計較，將這些鐵和尚破了？”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，道：“原來鐵和尚還沒破去?！?/p>

桃干仙道：“要破鐵和尚，又有何難？我們只不過一時還不想出手而已?！?/p>

桃實仙道：“是啊，桃谷六仙所到之處，無堅不摧，無敵不克，”計無施道：“不知這些鐵和尚到底怎樣厲害法，請?zhí)夜攘稍贈_進(jìn)去引動機(jī)括，讓大伙兒開開眼界如何？”

桃谷六仙適才吃過苦頭，哪肯再上前去領(lǐng)略那禪杖飛舞、無處可避的困境。桃于仙道：“眾位，貓捉老鼠，大家都見過了，可是老鼠咬貓，有人見過沒有？”桃葉仙道：“我們七個人，適才便見了，當(dāng)真是大開眼界，從來沒見過?！彼值芰碛幸豁椊^技，遇上難題無法對答，便即顧左右而言他，扯開話題。

令狐沖道：“請哪一位去搬幾塊大石來，都須一二百斤的?！碑?dāng)下便有三人出外，搬了三塊大石進(jìn)來，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筍。令狐沖端起一塊，運起內(nèi)力，著地滾去。只聽得轟隆隆一聲響，引發(fā)機(jī)括，兩壁軋軋連聲，鐵和尚一個個閃將出來，眼前杖影晃動，呼呼風(fēng)聲不絕，一柄柄鐵杖橫掃豎擊，過了良久，一個個鐵和尚才縮回石壁。

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馳，撟舌不下。

計無施道：“公子，這些鐵和尚有機(jī)括牽引，機(jī)括之力有時而盡，須得以絞盤絞緊機(jī)簧鐵鏈，鐵人方能再動，只須再用大石滾動幾次，機(jī)簧力道一盡，鐵和尚便不能動了?！?/p>

令狐沖急于要救盈盈脫險，說道：“我看鐵和尚出杖之勢毫不緩慢，不知要再舞幾次，機(jī)簧力道方盡，再試得七八次，天也亮了。哪一位兄長有寶刀寶劍，請借來一用?！?/p>

當(dāng)即有人越眾而前，拔刀出鞘，道：“盟主，在下這口兵刃頗為鋒利?！?/p>

令狐沖見那人高鼻深目，頦下一部黃須，似是西域人氏。按過那口刀來，果然冷氣森森，大非尋常，說道：“多謝了！要惜兄長寶刀，去削鐵人，若有損傷莫怪?！蹦侨诵Φ溃骸盀榻邮ス?，大伙兒性命尚且不惜，刀劍是身外之物，何足道哉?！?/p>

令狐沖點點頭，向前踏出。桃谷六仙齊叫：”小心！”令狐沖又踏出兩步，呼的一聲，一柄禪杖當(dāng)頭擊下。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見到，毫不思索的舉刀一揮，嗤的一聲，鐵和尚人腕應(yīng)聲而斷，鐵下和鐵杖掉在地下。令狐沖贊道：“好寶刀！”

他初時尚恐這口刀不夠鋒利，不能一舉削斷鐵和尚的手腕，待見此刀削鐵如泥，登時精神大振，刷刷兩聲，又已削斷了兩只鐵和尚的手腕。他以刀作劍，所使的全是“孤獨九劍”中的招數(shù)。鐵和尚不絕從兩壁進(jìn)攻，但手腕一斷，禪杖跌落。兩只手臂雖仍上下左右的不絕揮舞，但既無禪杖，也就全無威脅之力了。令狐沖眼見越向前行，鐵和尚所出的招數(shù)越是精妙，心下暗暗佩服，但畢竟是鐵鑄的死物，一招既出，破綻大露，手腕一斷之后。機(jī)括雖仍不住作響，卻全成廢物了。

群豪高舉火把跟隨，替他照明，削斷了百余只鐵手之后，石壁中再無鐵和尚躍出。有人一數(shù)，鐵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。群豪在地道中齊聲歡呼，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。

令狐沖亟盼及早見到盈盈，接過一個火把，搶前而行，一路上小心翼翼，生恐又觸上甚么機(jī)關(guān)，地道不住向下傾斜，越走越低，直行出三里外，地道通入了幾個天生的洞穴，始終沒再遇到甚么機(jī)關(guān)陷階。突然之間，前面透過來淡淡的光芒，令狐沖快步搶前，一步踏出，足底一軟。竟是踏在一層積雪之上，同時一陣清新的寒氣灌入胸臆，身子竟然已在空處。

他四下一望，黑沉沉的夜色之中，大雪紛飛飄落，跟著聽得淙淙水響，卻是處身在一條山溪之畔。霎時之間，心下好生失望，原來這地道并非通向囚禁盈盈之處。

卻聽計無施在身后說道：“大家傳話下去，千萬別出聲，多半咱們已在少室山下?！绷詈鼪_間道：“難道咱們已然脫險了？”計無施尷：”公子，隆冬之際，山上的溪流不會有水，看來咱們通過地道，已到了山腳?！弊媲锵驳溃骸笔橇?，咱們誤打誤撞，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?！?/p>

令狐沖驚喜交集，將寶刀還給了那西域豪士。說道：“那就伙伙傳話進(jìn)去，要大伙兒從地道中出來?！?/p>

計無施命眾人散開探路，再命數(shù)十人遠(yuǎn)遠(yuǎn)守住地道的出口。以防敵人陡然來攻，倘若地道的前后都給堵死，未及出來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。

過不多時，已有探路的人回報，確是到了少室山山腳，處身之所是在后山，抬頭可以望到山頂?shù)乃略?。群豪此時未曾脫險，誰也不敢大聲說話，從地道中出來的豪士漸漸增多，跟著連傷者和死者的尸體也部抬了出來。

群豪死里逃生，雖不縱聲歡呼，但竊竊私議，無不喜形于色。

漠北雙熊中的黑熊說道：“盟主，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們?nèi)栽谒轮?，不如就去攻他們的屁股，斬斷王八蛋的尾巴，也好出一口胸中惡氣，”桃干仙插口道：“王八蛋有尾巴嗎？”令狐沖道：“咱們來到少林寺是為迎接圣姑，圣姑既然接不到，當(dāng)再繼續(xù)尋訪，不必多所殺傷?！卑仔艿溃骸昂撸么跷乙綆讉€王八蛋來吃了，否則給他們欺負(fù)得太過厲害?！?/p>

令狐沖道：“請各位傳下號令，大伙兒分別散去，遇到正教門下，最好不要打斗動粗。有誰聽到圣姑的消息，務(wù)須廣為傳布。我令狐沖有生之日，不論經(jīng)歷多大艱險，定要助圣姑脫困。寺中的兄弟可都出來了么？”

計無施走到地道出口之處，向內(nèi)叫了幾聲，隔了半晌，又叫了幾聲，里面無人答應(yīng)，這才回報：“都出來了！”

令狐沖童心忽起，說道：“咱們一齊大叫三聲，好教正教中人嚇一大跳?！?/p>

祖千秋笑道：“妙極！大伙兒跟著盟主齊聲大叫?！?/p>

令狐沖運起內(nèi)力叫道：“大家跟著呼叫，一、二、三！‘喂，我們下山來啦！’”數(shù)千人跟著齊聲大叫：“喂，我們下山來啦！”令狐沖又叫：“你們便在山上賞雪罷！”群豪跟著大叫：“你們便在山上賞雪罷！”令狐沖再叫：“青山不改，綠水長流，后會有期?！比汉酪捕即蠼校骸扒嗌讲桓模G水長流，后會有期。”令狐沖笑道：“走罷！”

忽然有人大聲叫道：“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，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。”群豪跟著大叫：“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，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！”

這等粗俗下流的罵人之聲，由數(shù)千人齊聲喊了出來，聲震山谷，當(dāng)真是前所未有。

令狐沖大聲叫道：“好啦，不用叫了，大伙兒走罷！”

群豪喊得興起，跟著又叫：“好啦，不用叫了，大伙兒走罷！”

眾人叫嚷了一陣，眼見半山里并無動靜，天色漸明，便紛紛告別散去。

令狐沖心想：“眼前第一件大事，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，其次是須得查明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是何人所害，要辦這兩件大事，該去何處才是？”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：“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我們都下了少室山，既然圍殲不成，自然都會回入少林寺去。說不定他們將盈盈帶在身邊。辦此二事，須回少林。”又想：“要混入少林寺中，人越少越好，可不能讓計無施他們同行?！?/p>

當(dāng)下向計無施、老頭子、祖千秋、藍(lán)鳳凰、黃伯流等一干人作別，說道：“大家分頭努力，迎到圣姑之后，再行歡聚痛飲。”計無施問道：“公子，你要到哪里去?！绷詈鼪_道：“請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，日后自當(dāng)詳告?！?/p>

眾人不敢多問，當(dāng)下施禮作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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